五五

梅爾辛大半夜都睜眼醒著。他已經習慣了在客棧投宿,而洛拉在睡夢中的響聲只會給他安慰;但今天這一夜他都在不停地想著凱瑞絲。她對他回來的反應令他吃驚。他如今才認識到,她從來沒有理智地思考過,當他重新出現時,她會如何感受。他曾經沉溺於不真實的夢魘:她可能會發生什麽樣的變化,而在他心中,他曾希冀著一次重新歡聚。她當然沒有忘記他;但他可以揣度出來,她不會花費九年的歲月為他郁郁寡歡:她不是那種人。

反正他根本沒猜到,她會如此獻身於一個修女的工作。她對教會一向多少都抱有敵意。既然用任何方式批評宗教都如此危險,她完全可以隱藏起她懷疑的真正深度——哪怕對他也不講呢。因此,看到她不情願離開女修道院,實在是大吃一驚。他事先曾擔心理查主教下的死刑判決,也憂慮她要放棄誓言能否獲準,但他萬沒想到她會感到修道院的生活如此充實,竟然遲疑著不想離開,成為他的妻子了。

他因她而痛苦。他巴不得這樣說:“我千裏迢迢地回來請你嫁給我——你怎麽能說不一定呢?”他還想到很多可以說的刻薄話。或許他當時沒想出那麽多話倒是好事。他倆的談話結束時她請他給她時間從他突然歸來的意外中鎮定一下,想想她該怎麽辦。他答應了——他別無選擇嘛——結果卻讓他極度痛苦地心存懸念,簡直像是釘上了十字架。

他終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洛拉像往常一樣早早地把他弄醒了,他們下樓到休息室去喝粥。他遏制下自己的沖動,沒有直接去醫院和凱瑞絲再次談話。她要求給她時間,急於糾纏她也於事無補。在他看來,可能還有許多令他驚奇的事呢,他最好還是先弄清這麽多年來王橋發生的事情吧。於是在早餐之後,他就去見馬克·韋伯了。

韋伯一家住在主街上的一棟大宅子裏,那是凱瑞絲讓他們開始絨布生意不久之後就買下的。梅爾辛還記得這夫妻倆和他的四個孩子住在比馬克用的一台織機大不了多少的一間屋子裏的日子。他的新房子有一個寬敞的石砌底層,充當貯藏室和鋪面。居住區在木建的二層。梅爾辛看到瑪奇在店裏檢查剛從他們設在鎮外的一處染坊運來的一車紅色絨布。她已年近四十,黑發中有了綹綹灰色。她本來就不高,如今成了胸高臀肥的胖婦人。她讓梅爾辛聯想到肥鴿,不過由於她突出的下頦和果斷的舉止,更像是一只咄咄逼人的鴿子。

和她在一起的,是兩名青年:一個十七歲上下的漂亮姑娘和一個比她大上兩三歲的身材高大勻稱的小夥子。梅爾辛想起她的兩個大孩子——穿著破爛衣裙的瘦弱女孩朵拉和一個害羞的男孩約翰——意識到就是這兩個,如今長大了。此時,約翰正毫不費力地舉起一匹匹沉重的布,而朵拉則用小棍劃著道道記著數。這讓梅爾辛覺得自己老了。他心想,我才三十二歲;但一看到約翰,就顯得老了。

瑪奇見到他時,驚喜得叫出了聲。她擁抱了他,親吻著他蓄須的面頰,然後又對洛拉嘮叨了一陣。“我本來想讓她來這兒和你的孩子們一起玩兒呢,”梅爾辛苦笑著說,“當然他們已經太大了。”

“丹尼斯和諾亞在修道院讀書,”她說,“他們是十三和十一歲。不過朵拉會哄洛拉的——她喜歡小孩。”

那姑娘領過去洛拉。“隔壁的貓咪有幾只小貓,”她說,“你想過去看看嗎?”

洛拉回答時說了一大串意大利語,朵拉認為是同意了,就領上她走了。

瑪奇讓約翰繼續卸車,自己則帶梅爾辛上了樓。“馬克到梅爾庫姆去了,”她說,“我們把我們的一些布出口到布列塔尼和加斯科涅。他應該會在兩天內回來。”

梅爾辛坐在她的客廳裏,接受了一杯淡啤酒。“王橋像是很繁榮。”他說。

“羊毛生意下滑了,”她說,“是因為戰爭稅。什麽東西都要經一小夥大商人來賣,國王還要拿上一份。王橋這兒還有一些經紀人——彼得拉妮拉接手了埃德蒙留下的生意——不過和原先大不一樣了。所幸,成品布的交易增長起來,最終在這鎮裏頂上了位置。”

“戈德溫還當副院長嗎?”

“還當,不幸啊。”

“他還在制造麻煩嗎?”

“他保守得要命。他反對任何變化,禁止一切進步。比如說,馬克建議在星期六也和禮拜天一樣開放集市,試上一試。”

“戈德溫能用什麽理由反對呢?”

“他說,這樣就讓人們趕集而不去教堂了,那就糟了。”

“有些人也可以在星期六去教堂嘛。”

“戈德溫的杯子總是半空的,而不是半滿的。”

“教區公會肯定反對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