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戰爭已經進行了七個年頭,據說國軍在西南一帶守住了戰線,日本人打不過去,國軍也打不回來,雙方就這麽幹耗著,此時北平的市民們覺得戰爭似乎已是很遙遠的事了。

在文三兒的意識中,這場戰爭早在民國二十六年29軍撤出北平時就結束了,至於南方正在進行的戰爭,文三兒覺得那好像是另外一場戰爭,和他關系不大。在文三兒心中,打仗的直接後果就是混合面的問題,仗打敗了就得吃混合面,反過來說,那就該讓日本人吃混合面。

文三兒很納悶,照理說都當亡國奴了,要吃混合面也該大家一起吃,蹲茅房的時候誰也別笑話誰,大夥兒一塊兒攥拳頭使勁,可他發現並不是人人都吃混合面,有些人活得相當滋潤。

每當夜幕降臨時,東安市場的“吉祥”戲院、大柵欄的“廣德樓”照例是燈火輝煌,梨園名角兒紛紛粉墨登場,台下捧角兒的主兒比以前一點兒也沒見少。東單三條“泰安紅樓”的俄式大菜照樣有人吃,到中山公園“來今雨軒”品嘗法式口蘑雞的闊人去晚了還訂不上座兒。更紅火的是八大胡同,每天迎來送往,車水馬龍,賣笑的婊子陣容比戰前擴大了一倍。

北平的八月是最難熬的,日頭毒得能把人油烤出來,文三兒幹脆連汗褟兒都省了,拉車時上身光著脊梁,下身只穿條褲衩,只是遠遠看見警察過來才穿上號坎。文三兒從陶然亭拉一個客人去韓家潭,客人下車進了“慶元春”,此時已經是傍晚時分。

韓家潭是八大胡同中最著名的一條胡同,明朝時有涼水河支流在此積水成潭,先取名寒葭潭;後有清內閣大學士韓少元住這兒,就改叫了韓家潭。別看文三兒沒正經逛過窯子,可提起八大胡同的各家妓院他卻很門兒清。韓家潭的“慶元春”是一等妓院中名氣最大的,這是個中西合璧的二層小樓,門楣上端有乳白色電燈,燈罩上有紅漆書寫的“慶元春”字號,周圍還掛有成串的彩燈,門框左右各掛一塊長方形銅牌,上有紅漆書寫的“一等”二字,下面是豎寫的“清吟小班”字樣,門楣上還掛著紅綠彩綢,垂向兩側,門外墻壁上掛著的銅牌上寫有窯姐的花名兒。

“慶元春”的頭牌姑娘小玉春住在樓上的一處豪華套間裏,外間是個大客廳,全套法國路易十五風格的家具,客廳中央擺著一圈沙發供客人聊天、聽音樂,小玉春常用的琵琶掛在墻上,墻角還擺放著一只古箏。靠墻的唱片櫃頂上放著一台德國“西門子”公司出產的手搖唱機,挨著唱片櫃的是一張櫻桃木的美人榻,唱機的銅喇叭裏傳來肖邦的《夜曲》……

扮成嫖客的徐金戈和助手葉兆明規規矩矩地坐在沙發上望著小玉春為他倆沖咖啡。這是徐金戈自一九三八年撤離北平後第二次潛入北平,他從重慶出發,穿越無數道封鎖線,足足走了二十多天才進入北平。

此次行動還是沖著偽警察局長沈萬山來的,這家夥近年來越發不像話,他配合日本特高課又端掉了軍統北平站的幾個秘密聯絡點,被捕的軍統人員除幾個扛不住酷刑叛變的人以外,其余的全部被殺害,戴老板對沈萬山恨得咬牙切齒,發誓要不惜一切代價幹掉他。臨行之前,戴笠親自向徐金戈交待,此次行動仍然由“黑馬”負責,你們隨時按他的指令行事即可。

看來刺殺行動選擇在“慶元春”妓院,也是“黑馬”一手策劃的,徐金戈覺得這次行動倒是很省心,不用自己費腦子,反正照指令行事即可。

助手葉兆明是個富家子弟,戰前曾在巴黎留學,也遊歷過不少國家,他沒什麽遠大抱負,對名牌大學的文憑毫無興趣,終日沉浸在聲色犬馬之中,留學五年,正經的本事沒學會,吃喝玩樂倒樣樣精通,還和一個漂亮的法國女郎同居,日子過得顛三倒四,有今天沒明天。抗戰爆發後,葉兆明突然猛醒,他發現自己盡管行為荒唐,可愛國心還是有的,葉兆明當即遣散女友,收拾行裝回國,在重慶,葉兆明拜訪了宋美齡女士,葉家和宋家是世交,宋女士一直很喜歡這個小老弟,為他回國參加抗戰感到很高興。當宋女士問他喜歡什麽樣的工作時,葉兆明毫不猶豫地回答:最冒險的。宋女士微笑著點點頭說,那我給你介紹個人。就這樣,葉兆明和戴老板見了面,抗戰初期正是用人之際,戴老板思賢若渴,當即批準葉兆明加入軍統,並保送軍統局所辦息烽訓練班學習,葉兆明畢業後被分配到徐金戈所在部門擔任他的助手。

徐金戈對這個助手還是很滿意的,葉兆明身手一般,但精通四國語言,熟悉歐洲文化,對上流社會各種禮儀更是爛熟於胸,更難得的是,此人生性極好冒險,具有非凡的勇氣,並具備良好而穩定的心理素質,似乎從來不把自己生命當回事。徐金戈曾帶他去上海執行過幾次刺殺任務,葉兆明在行動中表現出過人的勇敢。一九三九年聖誕夜,徐金戈、葉兆明等幾個軍統特工在上海西區兆豐公園附近的夜總會襲擊了汪偽政權的官員以及汪偽情報機構“76號”的特工,時值聖誕之夜,軍統投敵人員陳明楚及“76號”的特工人員正在夜總會的酒吧舞廳裏飲酒作樂,葉兆明率先沖進夜總會,向人群一陣掃射,陳明楚當場斃命,保鏢們來不及掏槍,頃刻間當場被撂倒了七八個。在徐金戈等人的掩護下,葉兆明乘混亂跳上備好的汽車迅速脫離了現場……徐金戈等人到達安全地點後卻找不到葉兆明,原來他趁這會兒工夫又勾搭上一名富商小姐一起參加聖誕舞會去了,而舞會的地點只和刺殺現場隔著一條街……一個從沒吃過苦,過慣了錦衣玉食生活的富家子弟,能有此等勇氣,殊為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