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9章 元清非中國

郭之奇回京之後,周士相原想渡江到揚州去視察江北方面收容流民的情況,不過卻接到了廣東巡撫廖瑞祥請辭廣東巡撫的奏疏。

周士相甚是擔心,以為廖瑞祥染病,不能任事,這才請辭,因此想著是不是將廖瑞祥接到江南來養病,他記得這位當初因為“反詩”下獄待斬的老人家鄉就是浙江紹興。

去年宋襄公就曾得過急病,著實讓周士相擔心了一陣。現在廖瑞祥再生病,亦讓他焦慮不安。

周士相是念舊之人,宋襄公和廖瑞祥是他起兵之後一直依重的兩位文人,現在一為兩廣總督,一為廣東巡撫,替他打理著廣東這個大後方,任勞任怨,不可謂不盡心。不管二人中的哪一個出了事,周士相都心中難安。

可是打開廖瑞祥的奏疏後,周士相卻愣了一下,旋即很是訝然。因為廖瑞祥請辭廣東巡撫,並非身體原因,而是他坦承自己追隨周士相數年,已然厭倦每日置身於大量政務之中,故而不想再當官,而是想做學問。

廖瑞祥所言的做學問,乃是提出由他組織人手重修《元史》。

這還真是一門大學問。

不過周士相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因為《元史》早在明初就已編修完成,何必重修?這不是吃飽了撐的麽?而且修史可不是什麽清閑事,實是一件浩大無比的工程,廖瑞祥放著好好的巡撫不做,卻要以年邁之身投入這項大工程中,實在是叫人難以理解。相較修史,巡撫要處理的政務,那恐怕是輕松的不能再輕松了。

周士相困惑無比,但當他仔細看過廖瑞祥的奏疏後,眉頭卻深深的皺了起來。

許久,他放下廖的奏疏,但腦海中思考的仍是這份奏疏所提到的大問題,一個大明開國之初就被刻意淡忘或者說忽視的大問題——蒙元非中國,焉能為其修正史,視為中國正統王朝。

廖瑞祥認為當年太祖洪武皇帝起兵之時乃是以“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為口號,將蒙元視為胡虜,檄文有言天道好還,中國有必伸之理。那麽建立在“驅逐韃虜”基礎上的大明朝便是繼承宋王朝的正統地位,而蒙元乃是外來政權,根本不能視為中國傳統王朝,因此明初所修《元史》存在重大失誤,必須重修,將元朝視為遼、金、西夏等異族政權,而非大一統的中國傳統王朝。

為了佐證自己的觀點,廖瑞祥拿如今已是太平軍軍歌的《紅巾軍歌》舉例,歌中直言“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方罷手”,而明軍是紅巾軍的組成和繼承者,那麽顯然,在明軍眼中的蒙古人乃是胡兒,一個胡兒創立的王朝,卻被推翻他們的漢人王朝視為正統,並且還修史祭祀他們的帝王,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麽!

廖瑞祥認為這絕非太祖皇帝本意,因為太祖皇帝在賜高麗國書中直言“元非我類,入主中國百有余年,天厭其昏淫,亦用殞絕其命。華夏潑亂十有八年,當群雄初起時,朕為淮右布衣,暴兵忽起……北逐胡君,肅清華夏,復我中國之舊疆。”

又在賜日本國書中言:“上帝好生,惡不仁者。向我中國自趙宋失馭,北夷入而據之,播胡俗以腥膻,中土華風不竟。凡百有年,孰不與憤?”

賜占城國書言:“曩者我中國為胡人竊據百年,遂使夷狄布滿四方,廢我中國之彝倫。”

賜爪哇國書言:“中國正統,胡人竊據百有余年,綱常既隳,冠履倒置,朕是以起兵討之。”

洪武年間頒行天下的振興文教詔書更是言稱:“自胡元入主中國,夷狄腥膻,汙染華夏,學校廢馳,人紀蕩然。加以兵亂以來,人習鬥爭,鮮知禮義。”

在明軍大舉北伐時,太祖皇帝又在《諭中原檄》中稱“自古帝王臨禦天下,皆中國居內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國,未聞以夷狄居中國而制天下也。”

廖列舉了很多洪武年間的詔書,向周士相證明太祖皇帝一直是將蒙元視為胡人,夷狄的。但為什麽明初還要修元史,承認元朝為中國正統王朝,祭祀從伏羲到忽必烈的16個中國帝王,又祭祀包括木華黎、博爾忽、博爾術、赤佬溫等蒙古將領。

這個問題周士相也奇怪,堂堂正正推翻韃虜、恢復中華的大明朝,為何在立國之後反而會承認他們推翻的對象,將明興元亡視為正常的改朝換代,而不是一開始的種族反抗。

兩者結果是一樣,但本質卻完全不同,改朝換代相較漢民族因為百年壓迫而奮起反抗,性質上可是天地之別,是嚴重淡化了漢族所受的苦難,是美化異族侵略者。

廖瑞祥對此的理解,是文人的錯,儒教思想的錯。在他看來,主修《元史》的那幫文官,骨子裏和奮起反抗的明軍將領不一樣,他們對蒙元是親近的。在明朝討伐元軍的過程中,有大量漢人只尊元朝為正統,拒不承認明朝合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