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眾生(五)

符彥卿麾下的一幹細作,卻不知道郭允明如此有耐心,居然堅持到親耳聽見了他們的聯絡信號,方才冷笑著罷手。

他們看不見已經消失於河面上的大船,更看不見郭允明那夜梟一般的眼睛。在認定了大船已經去遠之後,他們立刻放松了警惕。陸續從各自的藏身地點鉆出來,彼此用銅胡笳打了個招呼,然後跳上坐騎,星夜向自家老巢疾馳。

“二皇子”已經被劉知遠的人接走了,馬上,就要成為後者手中的傀儡。“挾天子而令諸侯”,可不是當年三國曹氏的獨門絕活。自獻帝之後,幾乎每一次改朝換代,都會出現類似的劇情。而為了應對即將出現的被動局面,符家必須現在就有所行動。

因為眼下符彥卿還接受了契丹天子耶律德光賜予的官職,所以這些細作,並不需要像郭允明等人那樣繞開州縣。他們沿著最近幾年剛剛休整過的弛道,靠著符家的腰牌和懷裏的銀錠銅錢,一路狂奔。並且頻繁地在沿途驛站更換坐騎,只用了兩個夜晚和一個白天,就將辛苦打探回來的消息送入了祁國公府邸。

恰巧符彥卿的長子,衙內親軍指揮使符昭序當值,接到“二皇子”落入人手的消息後,大驚失色。連句慰勉的話都沒顧得上向細作頭目說,起身穿過前衙的後門,三步並作兩步沖向了院子中央位置,自家父親的書房。

符彥卿雖然已經到了耳順之年,精神和體力,卻絲毫不輸於二十幾歲小夥子。這天趁著早晨剛起床興致好,正在仔細品鑒一幅前朝顏魯公留下的墨寶。猛然聽得院子裏頭傳來慌張的腳步聲,忍不住輕輕皺眉,“誰在那?大清早瞎跑些什麽?”。(注1)

“阿爺,大事,大事不好了!二皇子,二皇子已經被劉知遠,劉知遠的人送過,送過黃河了!”沒等侍衛們開口回報,門已經被人用力推開。緊跟著,符昭序氣喘籲籲地沖了進來,彎著腰叫嚷。

“荒唐!”見到自家長子表現得如此驚慌失措,符彥卿心中原本只有三寸高的火頭,“突”地一下就跳到了七尺。將手中書劄猛地朝案子上一拍,大聲呵斥:“你平時所做的那些養氣功夫,莫非都做到狗身上去了?屁大的小事就亂了方寸!若是劉知遠的兵馬果真打到了家門口,還不是要把你給活活嚇死?!”

“不,不是!沒,沒……”符昭序被罵的臉色微紅,卻依舊無法平心靜氣。擺擺手,斷斷續續地補充,“唉!阿爺,您且聽我說完!二皇子被郭允明那廝,給一路護送過黃河了。咱們的人,李守貞的人,還有高行周的人,都沒能把他給搶下來。但是過了黃河之後,還要再經過懷州、澤州、潞州,才算安全進入河東節度使地界。他們,他們在路上,不,不可能每一刻把二皇子保護的潑水不透。只要阿爺您用飛鴿,用飛鴿給咱們布置在太行山內的那支奇兵,下,下一道追殺令。隨時,隨時都可能讓那玩鷂子家夥的空歡喜一場!”

“然後呢,然後就為父我就落下一個弑君的惡名?!然後,然後你我父子就等著被天下豪傑群起而攻之!”符彥卿心頭的火苗,頓時從七尺轉瞬跳到了一丈,向前逼了半步,居高臨下看著自家兒子的眼睛質問,“你最近是不是豬油吃多了,還是剛剛從馬背上掉下來過?說話之前,能不能稍微用點兒心思!除了惹禍上門之外,派人殺了二皇子,到底對我符家有什麽好處?!莫非你依舊嫌我符家人丁旺盛,還想再招惹一場滅門慘禍?!”

他乃是後唐秦王李存審的第四子,上面還有三個哥哥。然而大哥昭義節度使符彥超和二哥義成節度使符彥饒卻先後卷入了帝王的家事,死於非命。三哥符彥圖也為此被嚇出了口吃病,五十多歲的人了,卻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全。

雖然從某種程度上,他符彥卿算因禍得福,取代了三位哥哥,繼承了父親留下的全部基業。可符家的實力和人丁,卻因為兩場慘禍而大幅縮水。如果真的再因為謀害“二皇子”,而成了眾矢之的,恐怕符家就得徹底斷送在他這代,再也無法繼續向下傳承!

然而當父親的說得聲色俱厲,卻根本未能觸動做兒子者分毫。符昭序只是又稍作遲疑,就振振有詞地說道,“怎麽會?咱們自己不承認,誰還能把一群強盜的罪行,硬安到符家頭上?!照理說,太行山距離他劉知遠的地盤更近。誰知道是不是他劉知遠突然心生歹意,在半路上對二皇子痛下殺手?!”

“出去!”實在對這個糊塗兒子失望到了極點,符彥卿狠狠瞪了對方一眼,指著書房的門咆哮,“給我滾出去。從現在起,你的衙內軍指揮使也不必做了。把印信立刻交你弟昭信手裏,然後閉門讀書三年。什麽時候把心思讀通透了,什麽時候再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