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撲朔(七)

“大哥——!”黑衣女將的提醒聲,同樣被周圍的呐喊助威聲所淹沒。

她握在弓臂的上右手五指已經隱隱發白,扣著羽箭的左手三指也因為過於緊張,而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淡青色。但是,她卻始終不敢將弓弦拉滿,更不敢對準呼延琮射出羽箭。雖然,在百步之內,她有七成以上直接命中對方的要害。

“你可以給他提建議,但不可以替他做任何決定。因為他早已不是個小孩子,而是你的男人!”

“你可以在家中抱怨他,卻不能在外邊質疑他。如果連你都質疑他的決定,他的話在別人眼裏,更是一文不值!”

“可以事後為他裹傷,卻不能陣前搶著替他出手。除非,你想著做一個有名無實的掌家大婦。然後看著他一個接一個地往回娶小老婆。”

……

在她出嫁之前,祖父折從遠將她叫到身邊,將上面的話,一條接一條,親口交代。

折家世居雲中,祖上為羌王折掘氏,所以家中許多規矩和生活習慣,都與周圍的鄰裏大不相同。但是在為子女謀劃未來方面,大夥彼此間卻沒什麽差別。

“男人的看重臉面不僅僅是貪圖虛榮,而是要取得周圍大多數人的認同。一個在外人面前對老婆言聽計從,且關鍵時候總是需要老婆出手幫忙的男人,絕對不會同伴的獲得尊重。而一個沒有威望的男人,無論做什麽事情,都將力倍而功半。甚至這輩子一事無成!”

“一個在外邊沒有任何成就的男人,即便對你再百依百順,以你的驕傲性子,時間久了也會對其生厭!”

“這些話你可以不愛聽,也可以覺得不公平。但這卻是外邊的真實!除非是你的親生爺娘,沒有任何人會永遠縱容你的小性子。哪怕他曾經將你視為自己的眼睛!”

……

說這些話的時候,祖父臉上一直帶著笑,目光卻像指揮千軍萬馬時一樣慎重。(注1)

他希望自己的孫女幸福,所以將這輩子最寶貴的東西,都傾囊相授。無論武藝、謀略還是過日子的經驗智慧。

他的目光有一絲始終牽掛在她身上,從她離開家那天起,直到永遠。

作為折家的孫女,她當然很輕易地就判斷出,接下來呼延琮的一招,將是槊裏夾鞭。此乃大唐名將尉遲恭的成名絕技,憑借此招打遍整個遼東。

她還非常輕易地就判斷出,自家丈夫已經瀕臨力竭。畢竟,正式兩軍交戰,敵我雙方的大將即便策馬對沖,彼此之間也只有一個回合的交手機會。一個回合之內決不出生死,就要把對方交給身後的同伴,根本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反復馬打盤旋,不倒下其中一個決不罷休。

她甚至還判斷出來了,自家丈夫下一招勢必會刺向呼延琮的左肩窩,因為自家丈夫起了惺惺相惜之心,從第出手的一招起就留了分寸,從沒打算真的要呼延琮的命。而那呼延琮隱藏在馬槊下的鐵鞭如果打在丈夫身上,最好的結果也是吐血落馬,從此再難走上戰場。

但是,除了任由自己的提醒被周圍的呐喊聲吞沒之外,此刻她卻什麽都不能做。因為他是她的男人,他有他的驕傲,他是整個漢軍當中第一用槍高手。

因為,祖父教導過的那些人生智慧,那些夫妻之間相處的道理,時時刻刻保護著她,也約束著她,讓她不敢肆意妄為。

人得頭腦和心臟,越是緊張,往往越會運站得更快。只是短短一、兩個呼吸時間,黑衣女將已經將出手和不出手利弊,反復衡量了十幾遍。

下一個呼吸,她的臉色愈發地蒼白,胸口起伏也愈發地急促,目光冰冷如電。

握在雙手之間的騎弓,再度快速拉滿。她不能失去他,寧可讓他覺得屈辱,寧可事後被他責罵,甚至夫妻兩個就此形同陌路,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落入別人的陷阱。

數個寬闊的身影,卻忽然出現在她的視線中,恰恰擋住了羽箭的去路。是呼延琮麾下的山賊頭目們,認定了自家總瓢把子勝券在握,忘乎所以,站在馬鞍子上手舞足蹈。“大當家,大當家,大當家……”

“滾開!”已經搭在弓弦上的破甲錐,沒有機會射出去了。黑衣女將狠狠夾了一下馬腹,向前橫沖直撞。

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即便她沖到人群的空隙中,再度彎弓搭箭,也肯定來不及了。兩匹戰馬從起步開始對沖到高速相遇,原本就只需要兩三個彈指,她已經錯過了出手相救的時機,此刻只能趕過去盡可能地替他療傷或者避免別人侮辱他的屍骸。

淚水瞬間就模糊了她的眼睛,她卻強迫自己盯著戰場,盯著戰馬上已經差不多重疊在一起的兩道身影。一黑一白,黑的是那樣陰險,白得是那樣光明。

她看到自家夫君楊重貴的招數如預料當中一樣用老,被呼延琮側著身體閃開。他看見呼延琮從長朔下抽出了鋼鞭,半空中掠起一團烏黑的閃電,她閉上了眼睛,無法再堅持,全身的血漿的瞬間被凍結成冰。“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