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鹿鳴(五)

一個父母都被契丹人掠走,手中無一兵一卒的前朝皇子,即便能想起自己的身份來又能如何?除了令他自己終日活在煎熬之中外,根本沒有其他任何效果。

而符彥卿、杜重威、高行周等手握重兵的節度使,又豈肯讓一個前朝皇子安安穩穩地活在民間?他們要麽會把這個皇子抓去當傀儡,就像前些日子劉知遠試圖做的那樣。要麽會果斷下手將這個皇子除掉,以免白白便宜了他人。

退一萬步講,即便節度使們互相牽制,二皇子石延寶聰明過人,能巧妙裏利用諸侯們互相忌憚的心思,謀取自身平安。並且能悄悄地積聚實力,重奪江山權柄。屆時,他又怎麽可能放過常家?畢竟,自己的父親常思是漢王劉知遠最信任的臂膀和最後一面盾牌。天下凡是有見識的人都知道,想要除掉劉知遠,首先就得幹掉常克功!

常婉瑩年齡雖然小,卻並非沒見識。相反,像她這樣自幼跟著父親,走遍全汴梁權貴之門的孩子,通常都非常早慧。先前之所以用盡各種手段想將侵占了石延寶軀殼的“鬼魂”驅走,幫助對方恢復記憶,只是因為無法接受二人從情侶變成陌路的現實而已。如今經逍遙子道長輕輕一點,立刻就意識到了自己先前的想法有多麽的荒唐。

一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的二皇子,身份介於真假之間,對於此刻的石延寶來說,才是最好的選擇。確定不了身份為真,就沒有太多的利用價值,不值得眾節度使們全力爭搶。也沒人敢冒著被天下豪傑恥笑的風險,擁立他做傀儡。而確認不了身份為假,短時間內,劉知遠也不好動手殺他。畢竟眼下河東方面的實力還沒有強大到可以對抗所有諸侯連橫的地步,萬一背上了個“弑君”的汙名,等同於把聯手相攻的最佳借口給其他諸侯送貨上門。

此外,一個失去了記憶的二皇子,同時也失去了重新奪取皇位的希望,失去了對劉知遠、符彥卿、杜重威以及所有地方實權人物的威脅。在江山沒坐穩之前,任何人對這樣一個可有可無的“癡肥廢物”,都生不起太多的殺心。而以如今的局勢,任何人想坐穩江山,恐怕都得花費十年、二十年乃至更長的時間。有這麽長的時間做緩沖,石延寶就有可能被別人徹底遺忘,或者找到機會逃入深山大海,從此不知所蹤。

一瞬間,常婉瑩的臉色變得無比之蒼白,大顆大顆的眼淚,不停地滑過瓷器般的面孔。傳承自父親的智慧,早就告訴了她,怎樣才是最佳選擇。然而心中那一縷扯不斷的情愫,卻將她的五腑六臟勒得百孔千瘡。

就此放棄,從此相忘於江湖。他既然已經不是石延寶,兩人之間的那些海誓山盟就可以徹底當成兒童之間的戲言。今後他被當成傀儡也好,做個逍遙王爺被幽禁一生也罷,都徹底與自己無關。自己青春年華正好,又何必非陪著他一輩子活在屈辱和恐懼當中。

再全力一試,萬一他能恢復正常呢?哪怕將他變成正常人之後,自己立刻就棄之而去。至少,至少自己跟他算得上是兩不相欠。至少,自己今後想起來不會有太多的痛苦和內疚。那些曾經的承諾,也許對他來說只是隨口一說,說過便忘。但是對於自己,卻是一輩子只對一個人。今後哪怕還會披上嫁衣,相夫教子,卻不可能再許下同樣的諾言!

“唉,冤孽!冤孽!”扶搖子一輩子追尋大道,不近女色,對男女之情更是懵懵懂懂。看自家愛徒神色淒苦,愁腸百結,也不知道該如何勸說。只能邁動雙腿走得稍遠一些,嘆息著長吟,“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哇!”常婉瑩聞聽,再也堅持不住,雙手抱膝,嚎啕大哭。

她這一哭,扶搖子更是頭大如鬥。轉過身,向近處走了幾步,又皺著眉頭將雙腳停下。帶著幾分懊惱地口吻說道:“別哭了,你這妮子,除了哭之外,還有什麽真本事?我輩修道,修得是一個清靜無為。你這也舍不下,那也斬不脫,還跟著我做什麽女冠?”

“嗚——!”哭泣聲戛然而止,常婉瑩怯怯地看了他一眼,默默流淚。

這無聲之哭,比有聲之啼殺傷力還大,扶搖子被哭得心中一陣陣發酸。又皺了皺眉頭,低聲數落道:“沒出息,你就不會跟為師說,你當初修行,只是為了學點藥理的本事,好留著日後給阿爺盡孝?你當初原本就沒想著真的做女道士,自然就斬不斷這些紅塵恩怨。為師自然也就不好對你過分深究!”

“師父!”常婉瑩嘴裏發出一聲悲鳴,俯首謝罪。

她當初和石延寶兩個一道跟扶搖子學習藥理和武藝,完全是出於好玩,對道家所秉承的那一套理念半點都沒往心裏頭去。然而扶搖子對他們這兩個小徒弟,卻是關愛有加。特別是對於她,簡直算得上傾囊相授,凡是她主動提出來想學的,就沒藏過半點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