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問道(四)

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然而認真深究起來,卻未免有些強詞奪理!李從益連當不當傀儡皇帝,他自己說得都不算,哪有資格決定國號?況且即便他有資格做決定,此梁與朱溫父子的後梁也沒任何繼承關系。且不說,四百余年前,南朝還有一個蕭氏大梁。再遠一點,戰國時的魏國大梁城,遺址就是汴梁。因為國都定於汴梁而取國號為梁,天經地義!

但此刻劉知遠身邊有數十萬雄兵,李從益卻已經成了貨真價值的階下囚。所以再強詞奪理的話從前者嘴裏說出來,後者也沒勇氣反駁。只能繼續匍匐在地上,哀聲乞憐,“晚輩,晚輩知道錯了。晚輩乃不孝子孫。念在我李家已經沒人守墓的份上,請前輩饒我一命!晚輩今後定然於徽陵側結廬守墓,此生再不離開父母陵園半步!”

然而他越是搖尾乞憐,劉知遠越覺得他面目可憎,撇了撇嘴,冷笑著道:“明宗皇帝英雄一世,眼睛裏頭哪容得下你這麽個窩囊廢!他的陵墓,今後朕自然會去尋李家旁支來守,無須你再上門給他添堵!”

說罷,右手稍稍用力,就準備拔出佩劍來,將此人親手處死。中書侍郎兼同平章事楊邠在旁邊看到,連忙用手掩住嘴巴的發出了一聲清咳,然後向前追了兩步,用極低的聲音勸諫:“陛下,今日乃大喜之日,不宜在皇宮內見血。況且此子雖然忤逆不孝,對我大漢來說,卻並非毫無用途!”

“這種廢物,留著何用?”劉知遠眉頭輕皺,握在劍柄上的右手開開合合。

他之所以急著殺掉李從益,首先是因為覺得眼前這家夥實在給後唐明宗李嗣源丟人。其二,也是為了斬草除根,永絕後患。否則,哪天萬一有人又把此子推出來,以後唐的旗號蠱惑天下,他劉知遠的大漢,少不得還要經歷一番動蕩。

作為劉知遠多年的心腹老臣,楊邠當然能猜測到自家主公的意圖。然而,他現在既然已經成了大漢首輔,就得先從國家利益考慮一件事,而不是主公的喜好。因此,明知道劉知遠肚子裏已經有了怒氣,依舊笑著補充,“微臣聽聞,蕭翰將他硬推上皇位之後,曾經冒用契丹國主耶律重光的名義,傳旨給杜伏威、李守貞、符彥卿和高行周等人,命一眾節度使效忠大梁。而一眾節度使當中,除了符彥卿當場翻臉,將傳旨欽差亂棍打出之外,其余眾人,都收下了偽旨。如今群雄當中,只有高行周一人願意皈依大漢。若是讓此子公開向主公獻一道降書……”

“我願寫降書,願意給杜伏威他們幾個下旨,讓他們也歸順大漢!”話音未落,李從益已經恍然大悟。彎下腰去,不停地以頭搶地,“只要陛下饒晚輩一命,陛下無論吩咐晚輩做什麽,晚輩都肯答應!”

“李從益,你好歹也是一國之君!”跟在李從益身邊的眾妃嬪當中,有一個實在聽不下去,站起來,大聲呵斥。

她長得修身長腰,先前跪著時就已經比李從益高出了大半個頭。此刻站起來,更顯纖細挺拔。劉知遠的目光立刻就被吸引了過去,撇了撇嘴,冷笑著問道:“你又是哪個?爾夫已經成了亡國之君,這裏哪裏還有你說話的份?”

“他本事不如你,守不住自己的江山。為社稷殉葬,乃理所當然。而你既然已經贏了,又何必不拿出些天子氣度來,早點給他個了斷?沒完沒了地折辱人,算什麽英雄?!”那女子既然站了起來,想必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正對著劉知遠輕輕蹲了下身,同樣冷笑著回應。“至於本宮,乃遼州刺史之女孫。陛下既然記得唐明宗,應該也知道銀槍效節軍!”

“你,你是銀槍王建及,王將軍之後!”劉知遠微微一愣,旋即佩服之意湧了滿臉。“既然是故人之女孫,你出宮還家便是。朕與王公曾經有過袍澤之誼,不敢慢待他的後人!”

“我既然已經嫁與了他,又穿過了這貴妃袍服,當然應該與他患難與共!”女子看了看趴在地上做俯首帖耳狀了李從益一眼,目光裏又是絕望,又是愛憐。“還請陛下念在與吾祖的袍澤之誼上,不要讓外子再受折辱!”

“啊?好說!好說!”劉知遠大吃一驚,退開半步,右手握成拳頭輕輕敲打自己的左手掌。“蘇尚書,朕剛才的話你可聽見了?這件事就交給你。先帶他們夫妻幾人下去寫降書和聖旨。然後,過些日子朕再決定如何安置他們!”

“臣,遵命!”新朝刑部尚書蘇逢吉立刻快步上前,躬身施禮。

“謝皇上開恩,謝皇上開恩!”李從益喜出望外,帶著其余嬪妃,不停地給劉知遠叩頭。

唯有先前站起來的那個女子,知道全家人被榨幹了利用價值後,終究難逃一死。輕輕嘆了口氣,趕在漢軍兵卒圍攏過來之前攙扶起了他,跟在蘇逢吉身後,踉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