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虎雛(三)

幾句話,瞬間又噎得韓重赟無言以對。

楊光義說的,乃是眼下的實情。常思奉命鎮守澤潞,麾下的兵馬正式番號為武勝軍,表面上算是與武寧軍,天雄軍同等的一鎮野戰強兵。事實上,卻因為地方貧瘠,朝廷本該撥付的糧草輜重遲遲未至,規模和戰鬥力,連別人麾下的地方團練都不如。

為了降低消耗,不拖累地方,眼下武勝軍,就只能以步卒為主。是以,常思反復咬牙,才大著膽子在軍中配制了十個騎兵都,每個都也只有區區兩百將士,數額不足正常騎兵指揮的一半兒。即便如此,將士們的坐騎,依舊無法保證質量。僅僅能做到每名騎兵都有戰馬可騎而已,至於戰馬的產地和品種,就只能靠各自的手氣來決定了。

如此一來,各個騎兵都的主將在到任後,無不使盡渾身解術,盡量將自家的駑馬換成良駒。以便在戰時,整個隊伍的戰鬥力不至於太差。只有寧子明,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既然他自己犯傻,主動以遼馬換漠北馬,這種好買賣誰會拒絕?可以想象,消息傳出的第一天,寧子明手中的遼東馬就會被換得一幹二凈。楊光義自己不去占便宜,已經算是顧忌了袍澤之情。根本來不及去阻止,也沒有任何心情去阻止!

想到大家夥兒一邊從好朋友那裏占便宜,一邊冷笑著搖頭的模樣。韓重赟就覺得渾身上下一陣陣乏力。自己究竟要怎樣幫他,才能讓他看起來跟周圍的人一樣呢?照目前這種狀態下去,師父怎麽可能把小師妹交給他?

偏偏小師妹又打定了主意非他不嫁,否則寧願繼續在父母膝下承歡。而女人向來是芳華易老,小師妹今年可以等,明年可以等,到了後年,周圍的姐妹們個個葉已成蔭子滿枝,她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毅力,才能繼續堅持?

“要我說,你還是少替他操點兒心吧,別最後把自己也搭進去!”距離韓重赟近,能清晰地聽見此人呼吸聲的沉重,楊光義猶豫了一下,壓低了聲音勸告,“就算他不是真傻、又能怎麽樣?十七八歲了卻連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懂,這輩子還能有什麽作為?況且他那不請清不楚的身世,終究是個麻煩。也就是師父念著當年的情誼,還敢放心讓他在外邊領兵。換了其他任何人,即便不立刻下手除了他,也會想辦法囚禁他一輩子,以免今後給自己招惹麻煩!”

聞聽此言,韓重赟愈發覺得形神俱疲。常年跟在父親身邊四下奔走,他從小到大幾乎沒有什麽固定玩伴兒。即便有,也因為父輩們身份與地位的差異,不知不覺間彼此就拉開了距離。只剩下寧小肥,從第一次與他相遇那一刻,就沒在乎過彼此家世的不同。也只剩下寧小肥,總是毫無保留地相信他,相信他所說的一切,從未猜測過背後有沒有利益圖謀。

所以,他才特別看中這段友情。所以,在寧小肥可能遇到性命危險時,他才不惜一切代價設法營救。所以,每當又取得一點成績,或者得到了什麽好處,他才會毫無顧忌地,與寧小肥分享。並且真誠地希望對方能跟自己在人生的道路上並轡而弛,而不是彼此間漸行漸遠。

但是現在,他卻發現,自己的許多想法,過於一廂情願。即便沒有家世背景這一層隔閡,人和人之間的距離,依舊會漸漸拉開。或者因為才智,或者因為機遇,或者因為見識、能力和心性。也許正如楊光義所說,自己如果總是替他操心的話,最終結果只會是被他拖累,而不是兄弟攜手,遨遊九霄。

夜風漸起,吹得火堆上的紅光上下跳動。將韓重赟的臉色照得忽暗忽滅,陰晴不定。“啪啦啦!”一個半幹的松節迸裂,數點火星飛濺。少年人躲避不及,手背猛地被燙了一下,有股刀紮般疼痛直戳心底。

“貴易交,富易妻”,下一個瞬間,有句古老的諺語,憑空出現在少年人的內心深處,像醇酒美人般誘惑著他,讓變得有些精神恍惚。

拖累,有寧子明這樣的朋友,注定是個拖累。而大丈夫求取功名,連父母妻兒都不該成為羈絆,更何況是一個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外人?

又一陣刺痛傳來,卻是火星濺上了護腿甲。滾燙的余溫透過甲葉,將剛剛愈合沒多久的傷疤,燙得一陣陣鉆心。

那是當日被山賊所傷,韓重赟以為自己肯定死了。寧小肥卻忽然站了出來,用嫻熟的療傷技巧,從鬼門關前搶回了他的性命。由此,寧小肥也徹底坐實了前朝二皇子的身份,再也無法於郭允明面前裝傻充愣。

無法裝傻充愣,就意味著他必須由對方擺布,哪怕明知道自己被利用過後,肯定難逃一死。

那一刻,寧小肥是在以命換命,用他自己的命,換韓某人的命!猛然間,韓重赟身體打了個冷戰,眼神迅速恢復了明澈。搖了搖頭,他像是在跟人解釋,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他是我兄弟。救過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