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仕途(一)

“天福十二年十月末,有大股流寇騷擾懷州,圍攻沁陽!臣懷州刺史劉福祿、衙內軍都指揮使孟有方等,領闔城軍民據城苦戰七日,重挫其銳氣,令其圖謀始終無法得逞。後因賊兵勢大,不得已,乃效古人之舊智,以重金誘得太行山響馬呼延琮出兵,驅虎吞狼。雙方裏應外合,陣斬賊寇七千余,得帳篷千座,革車四十,軍糧三千余石。余賊膽喪,被呼延琮協裹而去……”

“呯!”把來自懷州的告捷文書丟在帥案上,大漢皇帝劉知遠手握劍柄,面沉似水。

他是馬上天子,早年間曾經多次身披重甲上陣廝殺,九耳八環大刀下至少躺著上百具屍骸。最近幾年雖然很少親自帶隊沖鋒了,每次重要戰事卻都坐鎮一線,從沒有躲在高墻靜等消息的習慣。因此,震怒之時,身上自然散發出一股濃重的殺氣,令周圍文臣武將,個個低頭看地,誰也不敢輕易吭聲。

其中最為膽戰心驚的,無疑為河陽節度使孟景玉。為了討好劉知遠這位大漢天子,此番出征,他幾乎把領地內所有能戰之兵都給帶了出來,留給自家兒子和親家公刺史劉福祿的,只有數百老弱病殘和若幹鄉勇。二人能在流寇的進攻下,守住沁陽城不失,已經是天大的奇跡了,怎麽可能還反敗為勝,斬獲無數?

至於重金引誘太行山賊呼延琮出馬,驅虎吞狼,則更是信口胡柴。呼延琮最近一段時間被劉知遠的弟弟,北京留守、河東節度使劉琮與武勝軍節度使常思兩個南北夾擊,殺得節節敗退。連老巢都快保不住了,哪還有能力去近千裏外的沁陽去跟別的流寇爭風吃醋?

很顯然,帥案上那份來自懷州的報捷折子,是劉福祿和孟有方兩個瞎編出來的。這兩個家夥為了邀功,居然連大漢皇帝都敢騙。而天子劉知遠偏偏有精通武事,一眼就能將折子裏的所有貓膩看個洞穿。

“說啊,怎麽都啞巴了?”見麾下的文武們都修煉起了閉口禪,劉知遠臉上的怒意更濃。先有杜重威不服王化,後有常思陽奉陰違,如今更好,居然連兩個名聲不顯,手中兵馬亦不滿千的小字輩,也敢公然編造謊言欺君邀功了。莫非,莫非自己這個大漢天子只是幾天沒殺人,在群臣眼睛裏,就已經變成軟弱可欺的老糊塗蟲了麽?

依舊沒人願意主動觸這個黴頭,於沁陽守軍一道幹掉了流寇的,肯定不是呼延琮。而被殲滅的流寇,也未必是流寇。

懷州不比澤州和潞州,因為渡過黃河就抵達了汴梁,所以無論哪個朝代,都不會準許京畿腹地,有這麽大一股土匪存在。太行山中的綠林好漢即便在全盛之時,也只敢縱橫於清濁漳水兩岸,絕對沒膽子主動去攻打靠近汴梁周邊的城池,引火上身。如此算來,敢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對懷州動手,並且能直接殺到沁陽城外的,只可能是某家節度使的私兵。而河陽軍周圍的節度使就那麽幾家,伸出一個巴掌能數得清清楚楚。

“孟景玉!”左等右等等不來群臣的答復,劉知遠眼睛裏冒出一股兇光,幹脆直接開始點名。

“末將,末將教子無方,死罪,死罪!”河陽節度使孟景玉立刻噗通跪倒,以頭搶地,嚎啕大哭。“末將,末將是個粗鄙武夫,一心想著殺敵報國,從來沒功夫教導孩子。沒想到,這小畜生趁著微臣外出征戰之時,居然敢,居然敢做出此等欺君之舉來!末將,末將願意明早親自提盾攀城,以死雪恥。只請,只請陛下給末將最後一次機會,讓末將死在兩軍陣前,以報陛下知遇提拔之大恩!”

躲,是躲不過去了,如今之際,他只能期待劉知遠能看在自己此番帶領傾巢之兵前來助戰的份上,給自己留一條活路。否則,明年這個時候,恐怕就是他孟家滿門的忌日!

“你,你居然還有臉跟朕說知遇之恩?你,你居然還想留幾分身後哀榮?”劉知遠被哭得心頭一軟,緊握在劍柄上的手松了松,破口大罵。“你做夢!朕麾下有的是忠心耿耿的猛士,朕麾下不需要你這種陰險狡猾的忘恩負義之徒!”

“陛下,末將,末將不知情,不知情啊!”孟景玉被罵得不敢擡頭,只是趴在地上繼續放聲大哭。“末將,末將自己讀書少,字也識不得幾個。能坐上節度使高位,已經是祖墳上冒了青煙。陛下,末將如果想加官晉爵,直接就跟您說了。您縱使覺得末將不堪大用,至少,至少也會多賜予末將一些恩澤。末將,末將又何必,又何必弄這種手段,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啊?!”

追隨於劉知遠鞍前馬後這麽多年,他雖然不像史弘肇、郭威等人立下過赫赫之功,也未曾像常思那樣為了漢王府的將來忍辱負重,但是也從未曾耍滑偷懶,該出十分力氣絕不敢出九分。因此也算得上是一個相當可靠的鷹犬爪牙,與劉知遠彼此之間,君臣之情頗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