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血與水(二)

如果寧子明年齡再長大十歲,他一定不會如此沖動地就做出決定。如果寧子明已經年過而立,他恐怕會反復權衡利弊,並且迅速給自己找到充足的理由避免塞外之行。

去見石重貴,無論確定了他的前朝皇子身份,還是取得了相反的結果,對他來說,都沒有任何好處。而像目前這種不能確定也無法否認的狀態,對他來說,反倒是最佳選擇。

一個已經失了國的皇帝,不能給他帶來任何助益,只會拖累他的前程。而即便證實了他自己徹底與前朝皇子石延寶是毫不相幹的兩個人,他也不可能再回到從前,再做回當初那個無憂無慮,白白胖胖的小山賊。

他已經走上了一條屬於自己的路,他所做的任何選擇都不再只涉及到自己一個人。只是,只是他此時太年青,根本沒有意識到而已!

“二叔,我給韓重赟留一封信,你幫我帶給他!告訴他,此番我並非有意毀諾,只要沒死在塞外,事了之後,我就肯定會再回來向常節度負荊請罪!”仿佛在跟寧采臣解釋,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語,眼睛盯著窗口處四方形的天空,寧子明繼續低聲補充。

“這……”寧采臣本能地想勸阻,可話到了嘴邊,卻又變成了另外一句,“這樣也好。我盡量押送著輜重慢點趕路。等韓重赟見到了你的信之時,再想追趕已經來不及!”

“叫他念在兄弟一場的份上不要追。”寧子明咬了咬牙,輕輕搖頭,“我肯定會回來,只要沒死在塞外。我現在的樣子,落到其他節度使手裏,下場未必如留在武勝軍好!”

“嗯!”寧采臣用力點頭,然後用極低的聲音提議,“你,你其實可以……”

話說到一半兒,他又將其咽回了肚子裏邊。然後低聲嘆了口氣,開始幫助自己的義子收拾行裝。

“不必弄得太麻煩。有三到四天的幹糧,幾吊銅錢就足夠了。我的行裝越簡單,越不會引人注目!”寧子明與他之間,早就形成了一種默契。快步跟過來,一道開始忙活。

“嗯!”寧采臣又點了下頭,打開自己的隨身行囊,從裏邊掏出兩枚嬰兒拳頭大小的金錠,丟進專門給寧子明準備的包裹裏頭。

他不認為寧子明現在去塞外是個正確選擇。然而,他卻沒有理由出言勸阻。在他讀過的書中,孝乃天倫大道,信乃立身之本。如果一個人看到自己的親生父親落難都不肯施以援手,這廝就根本不配活在世上,更甭指望他對周圍的親朋有半點回報。如果一個人動輒把曾經許下的承諾當作身後風,這廝同樣是衣冠禽獸,不值得自己為他圖謀。

所以,寧二當家現在所能做的,便是盡量讓義子的行囊豐厚一些。盡量讓義子走得更安心,更無牽無掛。

“二叔,您這是幹什麽?”寧子明眼尖,敏銳地發現了黃金的光澤,伸出手,準備把自家義父的養老錢從包裹裏拿出來。

“窮家富路!”這次,寧采臣卻沒有再由著他的性子施為。而是迅速擡起胳膊,將他的手臂隔開,“你聽我的,契丹人剛剛立國,政令暫時無法統一。耶律阮這個皇帝,有時候未必能管得了地方土酋。你多帶些金銀,一則自己路上手頭會寬裕些,二來,倘若遇到麻煩,也能拿金子買路。只要碰到的不是皮室軍,沒人會對你太認真!”

“嗯!”寧子明低低的答應了一聲,被隔在半空中的手臂,再也使不出星點兒力氣。

對方的心意他明白,對方舍不得他離開,更舍不得他去冒險。對方雖然沒有明說,但自打他確定姓氏為寧時,就已經把他當成了親生骨肉。而他,如果真的有選擇的話,也願意做一個山大王的孩子,而不是前朝二皇子!

父子兩個誰都不再說話,默契地相互配合著,以最快速度將行裝收治完整。片刻之後,寧采臣傳下令去,宣布自己身體不適,今天輜重營就於原地休息,明天一早再繼續趕路。寧子明則換了身信差的行頭,騎了一匹戰馬,用另外一匹戰馬馱著包裹,悄悄從後門離開了臨時軍營。

澤潞兩地的土匪已經被剿得差不多了,一些曾經為禍地方的豪強,也不得不暫時收斂,以免引火燒身。所以短時間內即便是一個人趕路,寧子明也不太可能遭遇什麽麻煩。更何況經歷了小半年的戰場磨礪,他身上已經隱隱透出一股子殺氣。尋常地痞無賴見到後,躲還躲不及,又怎麽可能上前自討苦吃?

丘陵地帶的道路都是牧羊人和行商用腳踩出來的,即便是不挑道路的漠北馬,也很難跑得太快。而出了山區後雖然有官道,卻也年久失修,到處都是被雨水或者山風制造出來的陷阱。馬蹄稍不留神踩進去,就會被別得筋斷骨折。

寧子明先是用小跑的方式,堅持了半個時辰。然後找了條山溪,給兩匹坐騎喂水,喂隨身攜帶的黑豆,補充體力。當兩匹坐騎吃完黑豆,開始自行在河邊濕潤出尋找剛剛冒出芽來的青草解饞時,他也停下來吃了些幹糧。然後將信使的行頭收好,將自己重新打扮成走親戚的富戶子弟模樣,繼續策馬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