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逝水(一)

夜風呼嘯,吹在人身上透骨地涼。

耶律亦舍的兩只眼睛裏,卻有大股的火焰在向外冒。

恥辱,有生以來最大的恥辱!他必須將那四個南人抓住碎屍萬段方能洗雪!否則,一旦他下午對著這夥騙子卑躬屈膝的模樣被傳揚開去,別說是在精銳的皮室軍裏,整個契丹,恐怕他都沒有地方立足。

“呼哧,呼哧,呼哧……”他身後的二十名親兵,也個個怒火中燒。鼻孔裏呼出來的粗氣被夜風一吹,立刻凝集成霧,在火把下看去,就像十只被點著了的幹草垛。

他們都是跟耶律亦舍從一個小部落裏走出來的,彼此之間的利益早已牢牢綁在了一起。如果耶律亦舍丟了官,他們即便勉強留在軍中,也會重新變成普通兵卒。沖鋒在前,領賞在後。無論待遇、地位和上戰場時所承擔的風險大小,都跟現在不可同日而語。

整個隊伍中,唯一肚子裏未曾存著一團火的,只有老太監馮思安。相反,因為又累又餓的緣故,他現在無比的後悔,不該偷偷跑出來提醒耶律亦舍,下午的客人當中有一位,長得與做鄭王時的石重貴,依稀有幾分相像。這下好了,耶律亦舍徹底發了瘋,非要當天就將對方抓回來驗明正身。而他,恐怕沒等如願被赦免南歸,就得活活累死在“捉拿要犯”的路上!

“啟稟將軍,這,這座山其實沒多大。即便,即便是從東側繞行,頂多,頂多也只繞出五六十裏!!”趁著一次給海東青和戰馬補充體力的時候,老太監爬到耶律亦舍身邊,喘息著提醒。

不比中原,遼東的晝夜溫差甚大,越是在山裏頭,寒氣越是銷魂蝕骨。所以,他寧願選擇繞路,也不希望繼續被逼著穿山越嶺。反正只要明天太陽一出來,海東青就能重新飛上天空。“要犯們”連夜拉開的那點兒距離,根本躲不開海東青的眼睛和翅膀。

“怎麽,你舍不得你家少主了?”耶律亦舍看都懶得多看他一眼,一邊從皮袋裏掏出血淋淋的新鮮肉條朝海東青嘴裏塞,一邊淡淡地問道。

“咕!”海東青在火把的照射下張開大嘴,將肉條一口吞下。血被堅硬的鳥嘴壓出,順著鉤形的鳥喙邊緣,緩緩凝成一個蠶豆大的血滴。

老太監馮思安身體內的所有勇氣,仿佛也被海東青一口啄了個粉碎。立刻趴在了耶律亦舍的戰靴邊,哭泣著叩頭,“冤枉啊,將軍大人,奴婢冤枉!奴婢,奴婢只是覺得,山路太不安全,沒有,沒有別的意思!奴婢,奴婢對大遼忠心耿耿,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你當年對石重貴也是這麽說的吧?”耶律亦舍依舊沒有拿正眼看他,繼續用預先切好的新鮮肉條喂海東青。後者雖然在夜間視力大減,卻不妨礙借助火光進食。而在半夜裏親手喂肉條兒,則是獵人與海東青交流感情的最佳手段。只有從幼鷹開始,長時間的持之以恒,海東青才會習慣於在夜裏補充血食,進而對獵人產生一種無法割舍的依賴感。白天哪怕飛出了百裏之外,在日落之前,也會及時飛回主人身邊。

“不,不一樣!石重貴,石重貴是個亡國之君,氣運已盡,奴婢不願為他陪葬!”老太監自知沒資格與海東青爭寵,又磕了個頭,小心翼翼地解釋,“而大遼,大遼的氣運,卻是如日中天!”

“既然知道大遼的氣運如日中天,你還老想著回中原幹什麽?”耶律亦舍給海東青喂了第三條鮮肉,將皮囊合攏,交給貼身侍衛耶律紮古。順手從地上扯起一把青草,在手上來回擦拭。“留在大遼不好麽?不缺你吃的,也不缺你穿的,你何必如此著急回中原去?”

“奴婢,奴婢只是,只是,只是不想葬得距離祖墳太遠!”馮思安被逼得無處轉身,一咬牙,幹脆選擇“實話實說”。“奴婢,奴婢對大遼忠心耿耿,可,可畢竟已經五十有三,如果,如果不能活著回到中原,死後,死後也是個孤魂野鬼。無論走到哪兒,都任人欺淩!”

“死後?你想得可真夠長遠的!”耶律亦舍愣了愣,終於對他的言辭產生了一點兒興趣。

契丹族出自東胡,曾經長期屈服於突厥統治之下,因此信仰也與早期的突厥人類似。從不相信有什麽地獄輪回之說,只相信人死之後,靈魂無論生前好惡,都自動回歸長生天的懷抱。因此,聽馮思安說得可憐巴巴,忍不住感覺有些新鮮。

那馮思安做過多年太監頭目,對人心的把握可稱一流。聽聞耶律亦的聲音已經不像先前那樣冷漠,立刻裝出已經行將就木的模樣,喘息著補充,“奴婢,奴婢這種無兒無女的,最,最怕的就是死後孤單。所以,所以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回到家鄉去,盡量,盡量葬在祖宗墓地裏,好歹,好歹背後能有個倚靠!將軍,將軍明鑒,奴婢真的沒有維護,維護石家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