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勁草(五)

風,夾著雪沫子,將天地間攪成白茫茫一片。

蒼狼營頂風冒雪,蹣跚向前,繡著巨大狼頭的認旗被凍僵在旗杆上,硬得宛若木雕。黑豹、棕熊和白馬營位於蒼狼營側後,彼此間隔著三十步的距離,以同樣的速度緩緩挪動。四個營頭的幽州精銳,戰輔兵總人數加在一起已經超過兩千。但是在純白色的冰天雪地裏,卻像一群正在搬家的黑螞蟻,渺小而又可憐。

受契丹習俗的影響,完全由漢人組成的幽州軍,也紛紛在認旗上繡了野獸圖案,來標記彼此之間的差別。這樣做,最開始給人感覺有些不倫不類,但時間久了,反而能發現其方便。畢竟對於大字不識的廝殺漢來說,識別哪個是蒼狼哪個是白馬,遠比識別主將的名字和自家隊伍的番號簡單。行軍和作戰時只要擡起頭掃上一眼,就能根據旗幟上的圖案知道自己該去哪兒,而不是像過去一樣跟著人流沒頭沒腦的亂跑。(注1)

蒼狼、黑豹、棕熊、白馬,再加上一個前些日子被別人奪走的黃犬,便組成了一個獨立作戰單位,軍。軍中設有專職的斥候,鼓號手、傳令兵和督戰隊,還設有明法、司倉、考功等文職參軍。若是一軍主將的家底兒和實力較強,甚至還可以攜帶個人私聘謀士若幹。隨時隨地,給主將提供建議,料敵機先。

通常情況下,出動一個軍的兵力,已經足夠拿下一個防禦設施齊備,糧草充足的縣城。而這次,卻只為了去蕩平一夥結寨自保的鄉勇,著實是有些牛刀殺雞。但是,四面認旗下的每一個人,此時此刻,卻都是一臉鄭重,全神戒備。誰也不敢對周圍的風吹草動掉以輕心。

黃犬營和另外一個營頭的契丹勇士,前幾天剛剛因為輕敵大意,而落了個全軍覆沒的下場。血淋淋的例子,已經足夠證明,對手並非一夥普通的鄉勇。而老天爺明顯是在拉偏架,從蒼狼軍剛剛出發那一刻起,風雪就一刻沒停。並且羊毛狀的雪片從今天起,還變成了高粱狀的雪粒子,打得拉輜重的牲口悲鳴不已,打在人的臉上,手上,也是火辣辣地疼。

“擂鼓,以壯我軍士氣!”蒼狼軍的主將,都指揮使馬延煦擡手拍去頭盔上的冰渣兒,扯開嗓子大聲吩咐。

他是四支隊伍中,精氣神兒最充足的人。哪怕是你逆風而行,大部分時間裏,腰杆都挺得筆直。已經起了凍瘡的臉上,看不到半點兒畏縮情緒。相反,一抹妖異的紅潤,卻始終在兩頰處盤旋不散。仿佛兩團正在燃燒著的火焰,與眼睛裏時不時射出來的精光交相輝映。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激越且節奏感十足的鼙鼓聲響了起來,令疲憊不堪的將士們,頓時精神一陣。沾滿冰雪的兩腿努力邁動,張大的嘴巴裏,白煙滾滾。墜在四支隊伍末尾的輔兵,則用力拉緊馱馬的韁繩,催促牲口加速前進。背著成捆刀矛和羽箭的馱馬,嘴角流血,四肢顫抖,眼睛裏大顆大顆滾出的淚水,瞬間落地成冰。

“瘋子,拿別人的性命給自己鋪路的瘋子!純的,如假包換!”在一匹看起來相對結實的馱馬背上,渾身上下包裹得如同羊毛卷子一般的耶律赤犬,嘟嘟囔囔小聲咒罵。

“可不是麽,自己想死就去,何必非得拉上別人?”和他一樣義憤填膺者,還有黃犬營指揮使韓德馨。耳朵上的凍瘡已經呈黑灰色,一刻不停地往外滲膿水。

這對難兄難弟,如今是整個隊伍裏頭最為尷尬的存在。身為小將軍和指揮使,手下卻沒有一兵一卒。所承擔的任務是給大軍指路,而在整個行軍途中,都指揮使馬延煦都沒把羊皮輿圖拿出來給他們哥倆兒看上一眼。並且還將二人的位置,從隊伍的最前頭,不由分說地給挪到了最末尾,美其名曰:保護。事實上,卻是跟大隊人馬隔離開來,免得他們兩個的狼狽模樣影響到軍心。

所以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哥倆,嘴裏當然不會說馬延煦的任何好話。一路上只要稍有力氣,就要嘟嘟囔囔地詆毀一番。負責掌管輜重和馱馬的兵卒們,都知道這二位爺背後的靠山硬,所以也不敢制止。只能盡量躲遠一些,用羊毛塞住耳朵,以免聽到什麽不該聽的東西,稀裏糊塗就遭受了池魚之殃。

而那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哥倆兒,原本也不在乎有沒有聽眾。只管通過詆毀數落別人的方式,發泄心中的恐慌,“還他娘的立軍令狀,就以為蕭拔剌真的不敢殺他麽?”

“可不是麽,天時地利人和樣樣不占,怎麽可能就打得贏!”

“明知道沒有必勝的把握,為了撈功勞就什麽都不要了!”

“自己不要命也罷,非拉上咱們!還說什麽給咱們哥倆兒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呸,老子想立功,用得著他來施舍!呸!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