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款曲(二)

傍晚時的雨,來得及,去得也快。

雨過之後,耶律阮又命人掌起了燈,對著掛在帳壁上的輿圖幽幽嘆氣。

他心中的無名業火消了,但問題卻依舊沒有解決。南征兩個字,像一道魔咒般依舊纏繞在他心頭,讓他不達到目的就無法感覺輕松。

“陛下還在為長老們陽奉陰違而郁悶麽?”二皇後甄婉瑩拖著酸軟的身體走上前,猩紅色的抹胸之下,跳動著耀眼的白。

雖然看上去非常年青,事實上,她比耶律阮大了足足十一歲。前半生力盡坎坷,最是珍惜現在的好時光。因此寧願冒著被人指責胡亂幹涉政務的危險,也想替年青性急的丈夫多分擔一些。

“除了他們還有誰?這幫老不死的東西,一個個眼睛只有芥菜籽那麽大!”耶律阮用力咽了口吐沫,回應聲裏充滿了憤恨,“可他們也不想想,家裏即便堆著金山銀山,早晚都有吃完的那一天。若是能拿下中原,就等於把金子和銀子都變成了牛羊養在了田野裏,什麽時候想吃隨便去拖一頭就行,根本不用擔心錢會花光。”

這個比喻極為生動,哪怕對政務並不熟悉,甄婉瑩也瞬間理解了耶律阮的想法。顧不得替遠處的家鄉父老擔憂,她稍微斟酌了一下,繼續柔聲問道:“那陛下何不把你的理由直接說給他們聽?他們既然能做到各部長老,應該不會太傻!”

“他們當然不傻!他們精明著呢,只是精明過了頭,只盯著眼前得失!”聽自己的女人居然敢為政敵們說話,耶律阮頓時怒從心生。狠狠橫了她一眼,甕聲甕氣地回應。“你以為朕沒跟他們解釋過麽?朕已經耐著性子跟他們解釋一百多回了!然而,他們,他們總是能找到敷衍朕的理由?”

“那他們的理由是什麽?”甄婉瑩被嚇了一哆嗦,卻硬著頭皮,繼續刨根究底。

她不提這個茬還好,一提,耶律阮心頭的火苗,頓時就又高漲了三尺有余,“還不是用爛了的那一套?契丹人怕熱,即便打下中原也無法占領。即便像先皇那樣英明神武,最後也會被人群起而攻之,最後不得不倉惶北返。可朕,朕又不是先皇。難道先皇做不到的事情,朕就一定做不到麽?倘若這個道理存在,那我大遼就不用繼續東征西討了。以後歷代皇帝都守著老本過日子就行,然後一代不如一代,黃羊窩裏生兔子!”

“噗哧!”仿佛根本不理解耶律阮此刻的心情,甄婉如被最後一句生動比喻逗得抿嘴而笑。刹那間,如嬌花盛開,令軍帳裏的燭光都為之一暗。

“笑什麽,有什麽好笑的,莫非朕說他們說錯了麽?”耶律阮非常敏感地豎起眉毛,雙拳緊握,厲聲質問。

“陛下,陛下勿怪。臣妾,臣妾真的不是笑您。臣妾是笑,笑黃羊窩裏生兔子。唉吆,唉吆,”甄婉如笑得直不起腰,揉著肚子,不停地擺手求饒,“黃羊那麽大,窩裏怎麽可能生出兔子?”

看著她嬌滴滴的模樣,耶律阮已經舉了起來的拳頭,又無力地放下,“這,這是比喻。你懂不懂,朕,朕在打比方。”

“臣妾當然知道陛下在打比方!”甄婉如直起腰,靠前幾步,抓起耶律阮的右手拳頭,在拳眼處用舌頭輕輕舔了一下,媚眼如酥,“別生氣嘛,事實上,您比先皇強得多。至少在臣妾心裏,您比先皇要強許多。先皇在中原立不住腳,您未必立不住。只要汲取先皇當年的教訓就好!”

“先皇當年的教訓?”耶律阮愣了愣,心頭的怒火迅速降低。

他先前只想著要超越遼太宗耶律德光,卻從沒想到該如何去超越。而甄婉如的一句汲取教訓,卻如同醍醐灌頂,立刻讓他找到了努力的方向。

“臣妾記得當年先皇臨終時曾經由遺言。”能以一個女俘虜的身份爬上遼國後宮的第二主人位置,甄婉如的本事,當然不止是在獻媚爭寵。只見笑了笑,用非常舒緩地語速回憶。“此番南征,朕有三失。各地搜刮百姓錢財,是第一失;讓契丹士兵打谷草擾民,是第二失;沒有早點遣返節度使去治理各鎮,是第三失。日後……”

“別說了,朕明白了!”耶律阮的眼睛,像狼一樣發出幽幽的亮光,揮舞著胳膊,大聲打斷,“朕會將這三個教訓記在骨頭上,朕一定會讓天下人都知道,朕不但是契丹人的皇帝,還是天下所有人的皇帝。朕會對他們都一視同仁,就像朕對待撒葛只和你。”

“臣妾謝陛下恩典!”甄婉如立刻跪了下去,紅著眼睛叩頭。

耶律阮脾氣暴躁,心胸狹窄,喜怒無常,即位之後對功臣名將大開殺戒。對契丹皇室的其他子弟也百般提防。但那都是對別人,對她,卻是視若珍寶。從沒大聲呵斥過,更甭說一指頭暴力相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