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暗流(五)

當帶著警惕的眼光去看待問題,很多蛛絲馬跡,都會變成牽動天下局勢的線索。

皇家如此,普通人也是如此。

距離宮墻西側大約五百丈遠的長樂坊,剛剛下了晚值的左班殿直副都知韓重赟,拖著疲憊的身體,舉頭四望。

最近幾天汴梁城內的氣氛不正常,裏裏外外透著一股子怪異味道。作為曾經帶兵作戰多年的他,幾乎憑借本能,就感覺到了危險的臨近。

但是,危險到底在哪,他又說不清楚。畢竟他從澤潞虎翼軍調入殿前軍的時間只有短短半年,職位在官多如牛毛的汴梁城內,也排不上號,很多機密根本接觸不上。

“嘎嘎,嘎嘎,嘎嘎……”幾頭烏鴉拍打著翅膀,從沒有任何星鬥的夜空中掠過,令他更覺心驚膽顫。

烏鴉最是貪食腐肉,很多久經戰陣的老兵,都說烏鴉有靈性,知道哪裏會有大量的屍體即將出現。所以會提前一步趕過去等著,只待屍體倒下,就立刻撲下去吃一口熱乎的。對於這傳言,韓重赟向來不信。但今天,他卻本能地將手按在了倒柄上,脊梁骨同時像撲食前的靈貓一樣弓了起來。

沒有人前來偷襲他,也沒有任何想象中的流血事件。自家大門口,一匹毛色水滑的汗血寶馬,不安地打著響鼻。憤怒的呵斥聲,則隔著院墻飄了出來,針一般紮向他的耳朵。

“謬種,狗眼看人低的謬種。是不是覺得老子落魄了,就管不到你頭上?告訴你,老子再落魄,也是你家大人他親爹。即便打死你這謬種,他也不會多說半個字!”

“老爺息怒,老爺息怒,小人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那副富貴逍遙鞍,的確是好幾天前就被張虞侯借走了。小人的不知道老爺要用,所以就沒急著去要回來!”

緊跟在呵斥聲的,則是一連串解釋求饒聲。負責平素掌管倉庫的親隨韓貴,不停地祈求原諒。

“什麽張虞侯?不就是張永德那廝麽?他說借,你就借?他家裏藏著金山銀山,還能缺了一副漂亮馬鞍子?分明是你偷著拿去給了別人,然後故意用張永德的名號來壓老夫!”呵斥聲不依不饒,非要跟韓貴掰扯個沒完。

“嗯哼!”韓重赟聽得心裏頭發堵,用力咳嗽了一聲,帶著兩名侍衛,大步走進了側門。

整個韓府,能有閑功夫,並且喜歡跟底下人過不去的,肯定是自家老父韓樸。不用細聽,韓重赟心裏頭就能判斷得清清楚楚。

四年前,老父的嫡系兵馬跟著劉承佑的一眾親信,被郭威打了個灰飛煙滅,全靠著嶽父常思的說情,才勉強保住了性命。從那時起,老父就徹底心灰意冷,每天除了喝酒賭錢,就是折騰下人。好在自己的薪俸不低,在滄州那邊還白得了一份海貿幹股。這幾年,才不至於被老父折騰得兩手空空。

“咳嗽什麽,莫非想提醒老子,這個家是你做主麽?”果然,他的腳剛踏過門檻,就看到了老父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直勾勾地掃過來,目光裏充滿了挑釁。

“阿爺,這個家,當然應該是您老做主。但張虞侯是孩兒的頂頭上司。他要借東西,孩兒這裏真的不方便拒絕!”韓重赟沒心思跟自家父親針鋒相對,笑了笑,低聲解釋。

“那,那也不該任其揉捏!”韓樸蓄勢已久的挑釁,卻遇到了一個“棉花包”,愣了愣,肚子裏的火勢迅速下降。“那小子,一看就是個貪得無厭的主,將來肯定沒好下場。你,你最好離他遠一些!”

“您老放心,孩兒我跟他只是泛泛之交。”韓重赟裝作非常聽話的模樣,躬身受教。“您老這身打扮,是要出去會朋友麽?富貴逍遙鞍雖然樣式好,但坐著其實未必舒服。孩兒馬上那座平步青雲鞍子,您老不妨先拿去用!”

“平步青雲?那,也行。幹脆,我騎著你的馬算了,省得再換!”實在喜歡平步青雲這個口彩,韓樸肚子裏剩下那點兒怒火,也迅速散去。笑了笑,大聲跟自家兒子商量。

韓重赟當然沒有拒絕之理,於是乎,便微笑著點頭,“行,您老盡管拿去用。記得身邊多帶幾個人,最近汴梁城內未必安生!”

“用你說,老子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見兒子對自己依舊百依百順,韓樸立刻眉開眼笑。擺了擺手,小跑著沖向韓重赟的坐騎。

望著自家父親那生龍活虎的背影,韓重赟忍不住又偷偷皺眉。就在前天晚上,夫人常婉淑曾經猶豫著提醒過他,公公韓樸最近好像變了一個人。當時,他自己還以為是常婉淑想多了。但現在看來,恐怕常婉淑的觀察結果一點都沒錯。

被削職為民之後,那個情緒低落的邋遢老人不見了。現在的父親,又變成了當年那個殺伐果斷,銳意進取的韓都指揮使。到底是什麽原因,導致父親身體內又充滿了鬥志?韓重赟不太清楚。但是,他卻知道,這種鬥志,極有可能將全家人推向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