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當然,要說那些令人震驚的事實完全無人過問也並不公平。常有一些勇敢的基督教牧師從其他群島到訪克拉沃,去為那些臨終的人們主持肅穆的葬禮。那些人並不想在罪惡中了卻殘生。偶爾也會有天主教牧師和摩門教信徒歷盡千難萬險來到麻風病隔離區,他們的到來在他們死後很久還被人念念不忘。惠普爾醫生七十歲的時候來過這裏,來看看隔離區缺少什麽,他的報告是:“缺少一切東西。”

有一次,一群對主保持虔敬的麻風病人實實在在地建造了一座教堂。他們翻閱著寶貴的《聖經》,看到了那閃著光芒的希望篇章。聖徒約翰說過:“耶穌過去的時候,看見一個人生來是瞎眼的。門徒問耶穌說:拉比,這人生來是瞎眼的,是誰犯了罪?是這人呢?是他父母呢?耶穌回答說:也不是這人犯了罪,也不是他父母犯了罪,是要在他身上顯出神的作為來。耶穌說了這話,就吐唾沫在地上,用唾沫和泥抹在瞎子的眼睛上,對他說:‘你往西羅亞池子裏去洗。’他去一洗,眼睛就看見了。”麻風病人把他們的教堂叫作“西羅亞”——其實並不是一座“堂”,因為火奴魯魯沒有多余的木頭給他們。這個地方寄托著他們的希望,因為每個麻風病人都堅信這世間某處一定有一個西羅亞池子,或者有一種藥物,再不就是有一種藥膏可以治好他們的病。

因為玉珍懷著孩子,所以她逃過了大個子掃羅和他的同夥們的注意。分娩的日子越來越近,玉珍把掃羅拋在腦後,開始有了另一種擔心。首先,缺水的事讓她擔憂,生孩子的時候丈夫幾乎幫不上什麽忙,因為他只有一個很小的容器裝水,而且沒有火來加熱。滿基保證:“我會去求夏威夷女人來幫忙,她們有桶。”但是大個子掃羅不許任何人靠近華人住的地方,於是分娩那天,玉珍在連豬窩都不如的環境下生下了第五個兒子:沒有水,沒有幹凈布等著包裹嬰兒,沒有吃的幫助催奶,除了冰冷的泥地之外,沒有床放孩子,供產婦躺一躺的稻草也沒有。盡管如此,玉珍還是生下了一個紅臉蛋、吊眼梢的小家夥。這下大麻煩來了。

那時候,沒有人知道麻風病的傳染方式,很多像玉珍這樣多年生活在麻風隔離區、與病人密切接觸的柯苦艾根本不會染病,正是因為這一點確定無疑,所以傳染並不僅靠接觸發生。但她也知道,要是讓一歲以下的孩子與麻風病人長期相處,那麽肯定會得病。玉珍竭盡全力照料著孩子,祈禱“吉拉奧依”號趕快來到。她利用苦苦等待的時間做了許多努力,讓自己的兒子有一副強壯的體魄。她每天把寶寶放在通風的地方,讓他熟悉大風。她時常給他吃奶,以增強體質。她常常用力拍打孩子,好讓他禁得住摔打。到了晚上,她會用幹癟的乳房熱烈地摟著他,她拼命地愛著他。

“吉拉奧依”號終於來了,玉珍十分興奮,下決心要計劃周詳。第一艘大艇載著麻風病人過來後,她來到岸邊,對一名劃槳手說:“我的寶寶要坐你的船回去。”玉珍的樣子好像要跟孩子一起上船似的,但是那個“吉拉奧依”號上的水手卻十分害怕有一天克拉沃島的麻風病人會奪船逃走,而玉珍的動作看上去似乎正有這種企圖,所以水手用船槳敏捷地把她打倒,然後對同伴們喊道:“快劃走,快劃走!”他們安全來到海面後,玉珍卻護著兒子奮力站起身來,對他們喊道:“是我的寶寶要坐你的船回去。”

“我們得問問船長。”一位水手喊道,下一回劃過來的時候,他又喊道:“那個帶孩子的伯爺在哪兒?”玉珍為了馬上回答他,跑得太快以致幾乎摔倒,水手把孩子推回來,玉珍幾乎迸出了眼淚。

“船長想知道把寶寶送到哪裏去。”

玉珍趕緊解釋:“送到惠普爾家去,就是那座大宅子。”

“惠普爾醫生上個月去世了。”水手粗聲說,轉身要往回劃。

玉珍仿佛遭到晴天霹靂,狂亂地想著還可以把孩子送到哪裏。“把孩子送到基莫和阿皮科拉那裏,就是采念珠藤的人。”她熱切地喊道。

“鬼知道他們住在什麽地方?”水手說道,劃回了“吉拉奧依”號。再一次劃過來的時候,他們告訴這位痛不欲生的中國女人,他們不想帶走孩子,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帶回火奴魯魯之後該怎麽辦,船上又沒有護士,孩子可能一整天都得餓著肚子。玉珍說,船長可以把孩子送給任何一個華人,至於吃的,她做了幾個小口袋,裏面裝著芋粉醬,可以讓孩子吮吸。但是大艇開走了,玉珍完全慌了神。她看見“吉拉奧依”號已經準備起航,頓時不知所措起來,她手裏抱著孩子走到了海水裏,開始徒勞地想要遊到那艘正要起航的輪船那裏去。她一走進水裏,就有一名矯健的夏威夷遊泳者——那是跟滿基關在一個籠子裏的麻風病人——看出玉珍的窘境,跳到她的身邊,用左胳膊抱住孩子,拼命朝著輪船遊了過去。船長看見他過來,便停了一下發動機,讓那強壯的棕色皮膚的遊泳者抓住一根繩子,他趁著一股波浪向上湧的時候浮起來,把孩子扔進了一個準備接著孩子的水手懷裏。接下來他以同樣的動作跳回海裏,一鼓作氣,輕松地遊過很長距離,回到了麻風島隔離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