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聲(第2/3頁)

李治似乎對四周的鏡子完全不感興趣,只是怔怔望著正前方最大的一面,那裏面完完全全映照著他的軀體——五十三歲,他那個英明的父皇都沒活到這年紀。而他雖然活著,卻也完全沒有往昔的氣概。頭發白了,皺紋多了,背也有點兒駝,曾有些發福的身軀這兩年又漸漸瘦下來,是病魔纏身所致。蒼白的臉上唯有一雙眼睛越來越突出,卻大而無用老眼昏花,眼神總顯得那麽空洞洞的。

他從始至終一直被蒙蔽著嗎?不可能,作為一個在位三十年的皇帝,一個深諳制衡之道的權術高手,怎麽可能完全被騙?與其說他愚蠢,還不如說他是無法自拔。一開始他確實落入了陷阱,李賢的迅速崛起和李家三代人的骨肉悲劇讓他惶遽,迷失了自己的判斷;但他自始至終掌握著分寸,他圖謀的是壓制東宮,確保自己有生之年不喪失權力,而不是廢黜李賢。當他意識到李賢被壓到極限的時候已準備收手,把道家隱士田遊巖派到東宮不就是暗示嗎?甚至他在適當之時停止追查明崇儼一案,未嘗不是怕系東宮所為,趕緊收手。然而一切都晚了,人是有思想、有情緒、有性格的,哪怕皇帝也無法左右自己兒子的心靈,他把一個英氣勃勃的青年逼得瘋狂了。

李賢是否真想謀反?這反而是最無關緊要的。在這個壓抑得幾乎令人窒息的國度中,無時無刻都有聲音在耳畔叫囂,強調什麽忠孝,仿佛這不是源於天性,純粹是一種教條,虛偽得很!其實誰不曾有過心靈的掙紮,誰不向往自由,誰沒有對父母的不滿甚至仇恨?平凡人家尚且如此,何況帝王之家,更何況太子是天底下最難處的位置。李治有切身體會,當年李世民病重沖他亂發脾氣時,他是何等委屈?李世民覺得他庸懦無能,他又是何等不忿?難道他不曾反抗過嗎?如果沒有,他和媚娘的婚姻從何而來,或許李賢那幾百副鎧甲確實只是狩獵所用,但照此情勢發展將來必會移作謀反之用;再者就算他尚未準備舉事,刺殺明崇儼卻是實實在在的,殺人這種事總是越幹越膽大、越殺越順手!歸根結底,李賢既冤枉也不冤,人人皆孝兒,人人皆逆子,關鍵在於父母的壓抑程度和自身的處境!

李治想起父皇曾經說過“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小時候他特別欣賞這句話,直到今天才明白這其實是一句漂亮的空話。李賢之前有李承乾,李承乾之前有楊勇,而在楊勇之前還不知有多少相似之事,大部分帝王將相都讀過史書,可誰真的以古為鏡了?因為世事推移不息,從沒有兩樁事一模一樣,李賢後來的作為看似與李承乾如出一轍,但是宮廷之中多了個處心積慮要換太子的母親。當媚娘提出逮捕趙道生時李治確實猶豫了,以他的智慧不難猜到結局,可他就是拿不定主意。他固然不想廢掉李賢,卻也難以抑制對李賢的不滿,吃不準李賢究竟有無反意,所以最終妥協。不過他還是為李賢留了最後一道保護,那就是薛元超。

李治悄然回頭,瞥了一眼這位朋友兼宰相,卻沒有絲毫責難之意——不怪薛元超,連他自己都不知自己想如何,他自己都不信任自己的判斷,如何苛求別人?在一個慣於推卸責任的帝王手下是不會有勇於擔負責任的大臣的!其實無論李賢有無反心,只要他當時堅決地對媚娘說一聲“不”,就能阻擋媚娘先前煞費的一切苦心。哪怕事後他自己出面協調宰相,親自部署廢掉李賢,局面都會完全不一樣。但他沒有強健的身體去支撐這一切,紛亂的國事又令他心力交瘁,更克服不了自己天生的性格。對權謀家而言,精明固然重要,但是遇到旗鼓相當的對手時最終決定勝負的則是膽色和氣魄。所以媚娘勝了,勝在心志如鐵、毫不猶豫,勝在勇往直前、不屈不撓;但落敗的不僅僅是李賢,更是李治,媚娘完全打破了他設下的權力制衡!

弄權者終被權弄,這或許就是李治的宿命吧?

此刻媚娘也恰在為勝利而慶幸,雖然她付出了巨大代價,甚至狠心舍棄了一個兒子,但她終於脫離了李治的“魔掌”,並把朝廷大權收入囊中,從今以後她再也不必委曲求全。她傲然回首,審視那些效命於她的人:武承嗣、裴炎、王德真、劉祎之、裴匪躬、範履冰、元萬頃、周思茂、宗秦客、宗楚客、武懿宗、苗神客、胡楚賓……擁有這樣一股強大勢力,天下再無敵手了吧?

不!至少還有一個人!

白發蒼蒼的劉仁軌突然從朝班中擠了出來,哆哆嗦嗦拄著手杖,一臉驚恐地往外走。群臣見老宰相如此慌張甚是詫異,李治也不禁回頭詢問:“劉公,為何如此慌張?身體不適嗎?”

“臣進此殿甚感恐懼。”劉仁軌轉過身來拋了拐杖,顫巍巍跪倒在地,“天無二日,人無二主。但此殿之中四壁光耀,竟有不止一位天子,此乃何等恐怖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