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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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沒有間斷過從遼統治地區逃回來的廣大漢族人民,即使在兩個朝廷維持著一般和平關系的時期也是如此。這才是真正不願在異族統治下過奴隸生活的老百姓。自從前線存在著交鋒狀態以來,遼加強了邊防力量,加緊了邊境的巡邏盤查,但是利用黑夜、濃霧、他們熟悉的地理環境和遼軍防範偶然疏忽的機會,潛行南渡,甚至利用一點武裝力量,乘間殺死幾個遼的邊防巡哨、強行渡河的漢兒們卻是更加頻繁了。

他們中間只有極少數人才帶著宋軍發射過去的旗榜。旗榜雖然號召他們南歸,他們能看到它的機會卻是十分有限的,因為旗榜都被契丹軍隊沒收了。他們中間有一部分人輾轉聽到有關旗榜的傳說,在遼軍中,這件事被封鎖起來,嚴禁彼此談論。但是在十萬大軍中,要對這樣每天大量公開進行的事實做到絕對保密,幾乎是不可能的。總是有些人有意、無意地把消息,甚至把實物外傳。但是問題不在這裏。人們回不回來,與旗榜無關。除非是形格勢禁,嚴格的條件限制了他們,否則他們總是要南歸的,一有機會就逃回來,好像河堤決了口,水必須外流一樣。

一個深夜裏,有一大批漢兒,分成幾處渡河,然後集結在一塊兒,沒等到天亮,就奔赴宋軍來了。這批人中間,男女老幼都有,他們形容枯槁,衣衫襤褸。他們丟了所有的土地、房屋、家具、農具,除了隨身衣服和可以攜帶的一點細軟以外,一切生活資料和生產資料統統喪失了。他們還不知道今夜可以宿在哪兒,有什麽可以吃的,但是他們有著回到自己家鄉、回到親人身邊來的堅定信心。他們一碰到宋軍,就熱情地、興奮地、迫不及待地跟親人們講起他們的冒險史來。經歷過艱險困難的人,一旦回到親人身邊來總是這樣說話,這樣把一口口的苦水吐出來的。他們爭著、搶著,好不容易才說清楚他們怎樣晝伏夜行,繞過好幾道巡防線,躲過幾起巡哨隊才得偷渡過河。有人到了這個已經算是安全的地方,才想起父母妻兒還留在那邊不得同來;有人則因為一起出來的親戚們在半途中失散了,他們如果始終到不了這兒,又回不到那邊,很可能是被巡防的遼軍截殺了,因而失聲痛哭起來。這一場已經隱忍克制了好幾天才突然爆發的慟哭,使人感到特別悲傷。

正在最前線駐屯巡防的裨將楊可勝延接了這批客人,初步為他們安排了食宿,就沉思起來。楊可勝是楊可世的弟弟,卻不像老兄那樣的暴躁脾氣,碰到事情都要用腦筋想一想,軍隊裏給了他一個綽號,叫作“楊三思”,他可以當之無愧。

兩軍相持,忽然從敵方來了一大批人,首先就要警惕起來,從壞的一方面來考慮,這裏有沒有敵方的陰謀詭計,是不是派了一批奸細混到他們的隊伍中來?他認真地考察了他們的情況,弄清楚了他們相互間的關系——他們全都是親戚,分析了他們那雖然混亂,卻可以貫串起來的敘述。排除了一切疑點以後,才肯定他們確是一批心懷漢家、冒險南歸的老百姓。這批人人數多,影響大,不同於往常零零星星的幾個人,這值得作為一件重要的事情向上級匯報。

楊可勝謹慎的考慮和妥當的安排受到統帥部和宣撫使本人的嘉獎。

從這以後,渡河南歸的漢兒日益增多,有時,一次可以多達一二百人。他們很快發現並非所有的宋軍陣地都是他們的“樂土”,駐屯在範村一帶的勝捷軍就常會非禮、虐待他們,甚至奪走他們僅有的包裹和衣服,更加談不上為他們妥籌食宿之計了。即便如此,也不能夠阻止他們源源不絕地從彼岸渡河歸來。因為在這裏即使受到非禮的待遇,他們多少還存在著希望和幻想;在那邊,他們從太祖以來就累積了一百多年的經驗,早已連希望和幻想的可能性都連根拔去了。

老百姓“壺漿簞食,以迎王師”的局面開始形成了。宣撫司的僚屬們當然要把它歸功於宣相的招撫政策。僚屬們使用一套精選的辭令稱頌宣相的功勛道:“旗榜朝發,遺民夕歸,如響斯應。宣相料事如神,算無遺策,豈碌碌諸子所能蠡測?”

“區區幾個老百姓逃回來,濟得甚事!”童貫抑制了內心的喜悅,故作謙遜的姿態說,“要待那耶律淳夫妻派人賫著降表,納土獻降,盡復燕雲之地,這才算是大功告成哩!諸君稱揚太過,未免有點井蛙之見了。”

於是他一面傳令嘉獎前線接納遺民有功的將士,一面又重申不得過河挑釁、恪遵本司指揮的禁令。

大功告成,即在眼前,只要張寶、趙忠回來,降表即可接踵而至,這似乎只是近在一旬半月之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