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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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蕭皇後在瑤光殿向馬擴洽降同一天的晚間,遼政府的軍事首腦四軍大王、知北院樞密使事蕭幹與前線都統耶律大石也在白溝前線舉行一次同樣重要但在內容和結論上恰恰與之完全相反的談話。蕭皇後與馬擴談的是化幹戈為玉帛,耶律大石和蕭幹的談話正好是勾銷了前者的成果,變玉帛為幹戈。

前線副都統、牛欄軍監軍蕭遏魯把耶律大石的建議送呈蕭皇後的第七天,蕭皇後否決了這個建議,給予正式的明旨,要蕭幹督同耶律大石準備全軍降附宋朝,以觀後釁。派往宋朝去的談判使節王介儒即日首途前來軍中,要他們提出軍隊方面的具體要求,以便王介儒帶去與對方磋商。

蕭遏魯不但帶來了皇後的手書、令旨,還帶著激動的情緒把昨夜禦前會議爭論的經過和結果分別向蕭幹和耶律大石匯報。他本人是主戰派,對會場上李處溫積極鼓吹和議,蕭皇後又毫不掩飾地加以支持,感到十分憤怒。

對於蕭幹來說,現在的問題是簡單化了,不是接受皇後的命令,準備全軍投降,就是違抗她的命令,拒絕投降。要麽為瓦全之計,要麽寧為玉碎,兩者必居其一。王介儒和馬擴即將來到,他們必須在使節們來到之前做出決定。蕭幹聽了蕭遏魯的匯報後,立刻派人去把耶律大石請來,以便聽取他的意見,預籌應付之策。

四軍大王是遼政府最高的軍事長官,是耶律大石的上級,但是蕭幹不僅一貫尊重耶律大石的意見,並且在不知不覺之間,反而聽從他的意見,甚至服從他的指揮。因此在前線實際居於舉足輕重地位的不是蕭幹,而是耶律大石。

蕭幹不是一只溫馴的綿羊,有時他暴跳如雷,簡直是一頭怒吼著的雄獅。他也不是輕易肯把自己的權力交出的人。他之所以尊重耶律大石,固然因為他們二人在事實上對掌著奚、契丹的軍隊,後者的實力雖然在遼金戰爭中消耗了四分之三以上,但在絕對數字上仍然超過前者,同時也因為耶律大石一貫表現出來的才能、勇略和個人氣質等方面,都有著使蕭幹十分折服的地方。

作為一個自然的人、生理的人,一般說來,身體的各個部位和器官,基本上都發育得相差不多,只有極少數的人才是病態和畸形的。作為一個後天的人、社會的人,由於各種社會因素的作用,人們的智力和才能等方面的發展可能是不很平衡的,有時甚至是大相懸殊的。蕭幹雖然長得軀幹頎偉,體魄健全,通過長期的戰爭生活,也鍛煉出一副喑啞叱咤、萬人辟易的嗓子,一雙善於掄刀舞劍、挽弓射生的手,只是他的頭腦組織,沒有相應地跟上去,特別是遇到重大問題,他的思考力、分析力、理解力、判斷力都顯得相當貧乏,需要把別人的腦子裝進自己的頭顱內,才能成為一個整體的人。總之,他不是一個統帥之才,如果不是依靠國舅的地位,他絕不可能被任為全軍的統帥,這是很明顯的。

對於他妹子皇後的這道令旨,他自己沒有立刻接受或拒絕的明確意見。這對他確乎是個難題。

他們遼的第一代皇帝耶律阿保機娶的述律後就是奚族人。奚本來也是契丹的同盟部落,在軍事實力上僅次於契丹而居其他各族之上。述律氏後來改成漢化的蕭姓。耶律阿保機為了平衡兩族之間的勢力,在他建國之初,曾經明白誓言,他們契丹族耶律氏要世世代代做這個朝代的皇帝,而他們奚部落的述律氏(蕭氏)要世世代代地做這個朝代的皇後,使兩者永遠保持親密的親戚關系。二百年來,耶律氏果然沒有違背這個諾言,這使得他們奚族蕭氏與這個朝廷有著休戚相關的血肉聯系。何況他手握重兵,身為統帥,要不經一戰就束手降人,這是他決不甘心的。

可是要違反皇後的命令,拒絕投降,這對於他也是不可想象的。經驗告訴他,在政治上,他的妹子要比他成熟得多。並不是依靠她哥哥的關系,妹子才當上皇後,而是依靠妹子的力量,他才當上四軍大王。他的利益,過去是,現在也仍然是依附在妹子身上。拒絕她的命令,就無異於割斷自己的政治生命。此外,他狹窄的腦袋裏也想不出拒絕投降,冒險與宋人決戰,萬一戰敗了將會出現怎樣的後果,他們今後還能有什麽出路。

這一切都不是他的能力所能答復的,他只好像往常一樣把他的諸葛亮請來,問計於大石林牙,聽聽他的意見。由於事關重大,連他們的重要副手蕭遏魯和蕭斡裏剌兩員大將也沒有邀來參加密談。

耶律大石是當時包括宋、金、遼三個朝代的統帥部中最傑出的人才,是契丹族在十年艱苦的遼金戰爭中鍛煉出來的優秀領導人物——失敗的戰爭和勝利的戰爭一樣可以鍛煉出人才,如果他們能夠從失敗中吸取經驗教訓。有些人能夠順應時勢的發展,采取及時的合適的措施去收割已經成熟的作物。有些人處於不利的地位中能夠面對現實,暫時收斂起自己的羽翼,靜候時機,把損失和災難降低到最小限度,以待再起。要做到這些,已經不容易了。但是還不夠,第一流的人才更加能夠發揮他的主觀能動作用,打開局面,化不利的處境為有利,使自己從被動地位轉入主動。這不是依靠偶然的機會,而必須全局在胸,有一系列縝密的考慮,合乎實際而又堅定不移的自信以及不為時俗、潮流所左右的卓越的見解(當然每個人的能力都有限度,他們的見解和思想都不可能不受到社會的制約,而遠遠地超過一個時代的總體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