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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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十,東京人輕松愉快地送走了北伐大軍。在檢閱場上,宣撫副使蔡攸出盡洋相。這一幕演出成為那幾天人們談笑的絕好資料。還有人模擬他的動作,不斷在腰間摸索,忽然一個失手,寶劍“豁朗朗”地墜落地上。這很快就風靡了東京城,在以後一段時間內,“豁朗朗”一聲就成為“臼子舍人”的代名詞。

在那段時期中,東京人的確對他們畢生從未經歷過的戰爭發生了莫大的興趣,彼此見了面,都要以有關戰爭的火熱的新聞作為談話內容,並且把有關戰爭的真實的、真假參半的以及完全虛構的消息相互傳播,似乎非此不足表現出他是個時髦人物。

東京人之所以對戰爭具有這樣大的興趣,首先因為它是“畢生未經歷過的事情”。人們對於新鮮事物都感興趣,除非他是個保守派。一切住在大城市裏的時髦人物最怕的事情莫過於送他一頂保守派的帽子。

再則在大軍剛要出發的幾天內,有那麽多的人被直接和間接卷進了這場戰爭,從而使他們以及和他們有關系的人不得不對它關心起來。

史大郎是家住在九橋門街的一個青年小夥子。他爹在當地開家熟肉鋪子。大郎的活動範圍早就超越他爹的社會地位而高攀上一批達官貴人的衙內、舍人,成為他們與街混兒、潑皮之間的媒介體。大郎一向生活得那麽活潑、愉快,成為那個地段的“子弟班”中的核心人物。誰料到高三公子把他拉上一把,居然混進北伐軍的隊伍中當名小軍官。他一走,地方上少了個惹是生非的領頭人,倒惹得大家對他想念不止。這就是一個因為戰爭而引起大家關心的人。

再如潘樓街一家規模宏大的成衣鋪子,一向以裁制仕女時裝出名。人們都知道它是高俅的長兄、眼泡皮底下生個大肉瘤、綽號叫作“司馬師”的高傑的本錢。這家成衣鋪從正月以來忽然添掛出一塊“本店重金禮聘高手名師精制衣甲旗幟”的招牌,承攬了北伐大軍全部的衣甲旗幟等項業務,發了一大筆橫財。這不但引起同行的公憤,也使得廣大市民都為之憤憤不平。因為東京人信奉的經濟分配原則是有飯大家吃,有錢大家使,反對獨攬壟斷。違背了這個原則,就要受到公眾的唾棄。果然有一天,衣甲業行會的會頭帶了百十個同業,聲勢浩大地把這家成衣鋪的招牌砸了,嚇得“司馬師”只敢從後門溜走。在街道上作壁上觀的市民們都為之拍手稱快。這又是一件因為戰爭引起的社會新聞。

在那段時期中,人們到處都可以聽到類似的新聞和消息。把它們積累起來就給戰爭造成一種看得見、聽得到、聞得出、摸得著的現實的感覺。東京人不但都是時髦派,又都是現實主義者,他們對現實的事物一向就十分敏感。

再則,凡是分得出勝負的玩意兒,例如年輕子弟賽錦體、廟會看相撲、端午節參觀龍舟競渡,等等,東京人莫不感興趣。恰巧戰爭也可以歸入這一範疇中,何況這場戰爭又被當局者描繪得如此輕易就可以獲得勝利。小關索李寶在一場角牴中打敗他的對手還得流一身汗哩,哪能這樣容易就打勝仗?老實說,東京人不怕打不贏伐遼的這一仗,只怕贏得太容易了,看不過癮。譬如說:龍舟競渡的一方把對手落下六七十丈,那就要使乘興出城去參觀的觀眾們敗興而返了,他們一定會口出怨言道:“這是各歸各的劃船,算得什麽競渡?”東京人喜歡的是只差分秒毫厘之間的勝負,他們希望看到的戰爭的勝利也就是那種只差一點就險險乎被對方打敗的勝利,這看起來才叫人興致勃勃地過癮哩!

可是當大軍出發以後,前面的一種因素逐漸減少了,而勝利的捷報也沒有像他們預期的那樣很快傳送到東京來。東京人雖然喜歡只有幾微之差但又要是立等可取的勝利,曠日持久的結果不合他們的脾胃。東京人當初似乎沒有想到這一點,這真是大煞風景。

由於以上兩個原因,人們對戰爭的興趣減少了。到了一個月以後很少再有人談起戰爭、關心戰爭,只有親人在軍隊裏的家庭才是例外。可是例外之外又有例外,有的家庭雖有人參加戰爭,家裏人只當他出門去做買賣,根本不關心他的命運。這是因為他們既沒有戰敗的思想準備,也沒有把戰爭和死亡、危險等令人不快的概念聯系起來。

這種對戰爭冷淡的程度,到了五月下旬一度達到冰點。

“前天看見你家大郎回家來了!”有人問到他的鄰居。這個大郎就是家住在九橋門街的那個活潑、愉快的小夥子史大郎。他的出征曾受到鄰居們熱烈的關心。現在他悄悄地開小差回來了,自然也會在一些人中間引起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