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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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六夜晚,新月初上,涼風習習。長期關閉的保州城南門忽然大開,放出了一批男女老幼居民。雖然從城裏出去,他們個個都打扮得像個鄉下人,兩個婦女頭上都包著青布帕,她們各自穿著深色的罩衫,下面系一條玄色家常裙,一副去會親家母的農村婦女的打扮。其中一個,已近中年,皮色黝黑,動作麻利,像是在田頭長期勞動慣了的,另一個年紀較輕,帶著怯生生的神情,懷抱著一個酣眠未醒的嬰兒。看她雙眉緊鎖的樣子,似乎擔心她在娘家養了一年多的嬰孩未必能夠討得初次見面的婆婆和丈夫的歡心。

她們各坐一輛獨輪羊角車,她們各自坐在車的一邊,另一邊上堆放著他們一行人的行李衣裝,主要是兩袋糧食,備路上煮食之用,同時也使羊角車取得平衡,另外還有些衣包和生活用具。羊角車由四名精壯莊稼漢推著走,兩個年老的和一個中年的男子漢都空著雙手跟在車後走。

守南門的士兵認識那中年漢子,習慣地叉起手來,正待唱喏敬禮,那中年漢子使個眼色,士兵會意,也就裝得彼此不相識的,驗看了他們的文憑,開城門放他們出去。這批人是保州城受到攻擊以來,半年中第一次開城門出去的人,雖在夜間,仍不免引起行人的驚訝。有人打聽這批人有什麽來頭,大模大樣地開了城門出去,有人問這批人開城出去了,他們是否也可以跟著出去。守城門的對第一個問題置之不答,第二個問題回答得十分爽快:“今夜不行,城門開了就關。再過兩天,四門大開,你要從哪道門出城,東南西北,悉聽尊便。”

羊角車輪軸上新塗了油,使它行走時,盡量不發出“嘎咯”“嘎咯”的聲音,顯見得他們出城有一定的保密性。初六夜月,淡薄無力,群星黯淡,它們好像在地面上鋪上一層薄薄的光被。守城士兵們目送他們一行人從放下來的大吊橋上渡過城壕,折向金軍築造的長圍,那是曲曲折折、迤邐不斷的土墻,然後一齊消失在月光照臨不到的黑暗中。

早幾天,白老爹就出城勘查地勢,打聽敵情。他回來拍胸脯說:幾十裏的長圍內外,都不曾發現一個金兵,想必都撤走了,比他們來的時候還要撤得幹凈,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白老爹的報告與州將派出去的斥候打聽得到的敵情完全符合,加上載兒病勢已痊,再也沒有拖延下去的理由了,因此他們選擇了四月初六這個黃道吉日上路。

直到即將分手時,馬母才泄露了她生平最大的秘密,她把亸娘母女二人重重地拜托給趙大嫂道:“二十多年前,亸兒她娘臨終前以孤女相托,目淚盈睫,至終不瞑,今日俺就將亸兒母女倆一齊托付給大嫂了,大嫂路上小心。”

自從決心放走亸娘以後,馬母拜托趙大嫂照顧亸娘已不下四五次之多,唯獨這一次,她把自己心裏的秘密說出來,表明她不但對活著的兒子,而且也對死去的摯友同樣負有義務,因此詞意更加誠摯,不消說她得到的回答是趙大嫂堅決的保證。因此,他們的行程取道,也考慮得更加慎重周密了。

劉七爹他們來保州時,曾受到中山府一帶戰爭的滯阻,雖說時間已隔開一個多月,考慮到那方面仍有戰鬥的可能,他們決定繞過從望都到中山府的大路,取道博野、安國,向西折入新樂、靈壽,然後進入真定西山地區上山。

軍事時期,什麽都可能發生,沒有絕對的安全,他們所以選擇了這條路,其目的只想離開中山府遠一點,估計金軍未必會在博野、安國一帶出現。至於新樂、靈壽一帶地區,他們是熟悉的,那裏還沒有金軍前去進占,當地一些據地自保的民間武裝組織,如弓箭社以及逐漸發展起來的忠義巡社等的首領與山寨都通聲氣,只要說出他們是趙大哥、馬廉訪的家眷,就會得到保護。只是由迤東的安國折入迤西的新樂,這一百多裏地多少有些危險。奉斡離不命鎮守真定地區的女真大將副都統杓哥督同漢兒萬戶真定總管韓慶和經常派出部隊在這一帶巡哨,攔截行人,不讓受圍的中山府與西山義軍通聲氣。好在這一地區的路徑劉七爹與白堅都十分熟悉,還有不少居戶與山寨有聯系,隨時可以投宿。他們小心一點,晝伏夜行,可以闖過這道難關,雖然采用這條路線要多用十天八天的時間。

從離開保州城以來,亸娘就浸沉在與丈夫會面的既歡樂又充滿著疑懼的預待中。

亸娘不懷疑她可以克服婆母的頑強意志,最後同意放她出城,因為她有著比婆母更加頑強的意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她的意志是無堅不摧的。

但是她對於是否馬上就會看到丈夫,內心中卻是懷疑的,或者可以說,這次冒險出城,間關百死去找丈夫,失敗了找不到他是意中之事,而能見到他、找到他則是意外的。只有命運才是她唯一攻不破的堡壘,而命運一直是虧待她、折磨她的,過去就是因為命運多舛,多次已經掌握在手中的見面的機會,都被意外事件沖走了,它們一次又一次地證實了她心中的不祥的預感,因而使她失去了重新見到他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