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什麽安放你,我的忠誠

1901年11月7日,京郊賢良寺,李鴻章早上一醒來,就覺得這是自己最後的一天。所以他讓家人給他穿上壽衣,靜靜地躺在床上等死。

正巧以前的老部下周馥(大實業家周學熙的老爸)來看他,可他來得有點晚,李鴻章已經到了口不能語的彌留狀態,但仍睜著兩目,張著口似乎想說什麽。

周馥哭著說:老夫子有何心思,告訴我吧。李鴻章的嘴唇在翕動,卻發不出聲音,眼眶有淚水溢出。

周馥又說:你還沒有完成的事情,就交給我們來完成吧,請你放心!

李鴻章的嘴唇仍然在翕動,沒聲音。

周馥一面哭號,一面用手撫其眼瞼。李鴻章終於緩緩閉上了眼睛,享年78歲。

可敬!可惜!可悲!

李鴻章彌留之際顯然還有話要說。人在長時間沉默後,總是想說點話的。在李二孤獨上路的時候,估計他最想說的應該是:“拿什麽安放你,我的忠誠!”

慈禧當天就知道了李鴻章的死訊,她的眼淚當場就流了下來,感嘆說:大局未定,倘有不測,再也沒有人分擔了。

是啊,陪她一路前行的小夥伴們——曾國藩、奕訢、李鴻章全都去了,以後再也沒人替她背黑鍋,日子還怎麽過?

慈禧念起了李鴻章的好,給李鴻章辦了國葬,給老李封侯,還給老李建紀念廟堂(祠),這待遇肯定是清朝漢族官員第一人。

史書對李鴻章的評價不低,說他是中興名臣,生平以天下為己任,忍辱負重,不愧國家重臣(中興名臣,與兵事相終始,其勛業往往為武功所掩。鴻章既平大難,獨主國事數十年,內政外交,常以一身當其沖,國家倚為重輕,名滿全球,中外震仰,近世所未有也。生平以天下為己任,忍辱負重,庶不愧社稷之臣……——《清史稿·李鴻章傳》)。

但是,民間可不這麽認為。

李鴻章簽訂完《辛醜條約》,老百姓終於急了,對李鴻章的憤怒一下達到了頂點,終於喊出:賣國者秦檜,誤國者李鴻章!

老百姓知道李鴻章是大清忠臣,可也覺得李鴻章當官的水平太差,性格過於軟弱,所以對他定義為“誤國”,把他和秦檜並列,是想惡心一下他,出口惡氣。

毫無疑問,人民都喜歡硬氣的人,尤其是硬氣的權臣或統治者。不論對與錯,李鴻章那些看似軟弱的主張與行為,無疑讓很多人誤解他、討厭他!所以到了我們現在這個時代,還有越來越多的人說他賣國。

其實李鴻章應該不想賣國,也沒有這個資格。

理智點看,整個大清就是一家股份公司。其股民由滿洲貴族與極少部分漢族官僚組成,其法人代表是光緒,其董事長當然是老太後了,至於李鴻章,頂多是個職業經理人。

按公司的正常運作來講,最後簽字蓋章的只能是老太後和光緒,李鴻章只是個跑腿的,而且想叫你跑才能跑,不想叫你跑立馬就得立正稍息靠邊站。

所以,“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這種明目張膽的賣國話只有老太後有資格說,而且說得理直氣壯!其他人你說說看?殺頭都算便宜你了!

“外交授權歷來有限”的道理不用多說。可奇怪的是,國人可以很輕易地原諒執政者本人,卻很難原諒給執政者充當幫辦的人。

比如趙構與秦檜,民眾更多地把唾沫奉送給了後者,其實用腳指頭想想就知道,如果沒有趙構的授意與支持,秦檜哪有那麽大的能量與膽量?

再比如慈禧與李鴻章,老太後為了自己高興,拿整個大清江山做自己的陪葬,中國歷史上很難找到比她更賣國的,但是我們聽到的罵聲更多的是針對李鴻章的。

慈禧賣國,李鴻章背黑鍋。可是誰叫李鴻章是大清朝的那張臉?背黑鍋、挨唾沫或許是避免不了的責任和義務吧。

寫到這裏,不禁想起李鴻章當年只身入京趕考時的一首詩:

丈夫只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一萬年來誰著史?八千裏外覓封侯。

當年白衣飄飄、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書生,不幸地站在了一個衰朽不堪的舞台上,畢生致力,滿腔熱血,也沒有換來“外修和好,內圖富強”,只得到了一聲聲罵名,一捧捧淒涼!

無論如何,中國近半個世紀的李鴻章時代結束了。

他對這個時代傾注了太多的心力,這就注定了他要被這個時代所局限。

毫無疑問,他是這個時代的集大成者,然而他身上匯集的,不僅有美好與堅韌,也有局限和狹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