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崎夜談(第3/7頁)

“你真出家了?”理文追問道。

“當然。這不是真和尚頭的聲音嗎!”哲文用拳頭敲了敲腦袋,不辨真假地笑道。

“那……找人起法號了嗎?”

“法號?嗯,有,九曲。”

“哈哈哈!”理文也笑了。

哪裏會有這麽奇怪的法號!哲文的雅號是九曲山人。福建武夷山中有處九曲名勝,大儒朱熹曾作《九曲歌》。連家兄弟幼時常跟隨父親去武夷山臨溪寺玩,還背過《九曲歌》。

“不說這個了。”哲文把手放在理文肩上,“走吧,你也累了,屋裏備了酒菜。”

理文感受到了從哥哥手心裏透出的溫暖。

屋子裏,一張紅漆圓桌,三把椅子,兄弟倆相對坐下。哲文背後有一張山水大屏風,理文一看就知道是哥哥畫的。他雖不會畫畫,但有著表現美的願望,縱使不知道如何表現,但一看哥哥的作品,就深深地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共鳴:“這正是我心中所想啊……”

三年沒見,自然有滿腹的話要說,但千頭萬緒,反而不知從何說起了。理文本想問問父母的情況,但一想哲文在來日本之前都沒見過父母,而自己一年前見過父母,要問也應該是哥哥問自己。

“咱倆誰的日本話說得好?”理文還未開口,哲文先說道。

“哎呀,這怎麽說呢?”

“要不,現在我們只說日語。我在日本待了半年,你待了一年。”

“長一倍。”

“不過,待得長不一定就說得好,總之比比吧。找個女子給我們當裁判。”

“女的?”

哲文並未回答,回頭用日語道:“袖若,你過來。”

屏風後走出一個年輕女人。

“這是我弟弟理文。怎麽樣,很像我吧?”

這個叫袖若的女人坐下來,笑道:“到底是兄弟,一眼就能看出來。”

哲文告訴理文,袖若是引田屋的妓女。理文在日本待的時間長,對日本妓女的情況有所了解。在薩摩時他便聽說了長崎妓女和清國商人殉情的故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人們依然津津樂道。還有一個故事,說的是文人船主江藝閣和妓女袖扇生了一個孩子。理文一說這事,哲文佩服道:“了解的不少呀,這事也傳到薩摩了?”

“江藝閣是名人,薩摩和長崎會所又有聯系,自然知道一些。”理文道。

有些人在本國默默無聞,但在日本眾所周知。畫家伊孚九和文人江藝閣便如此。據說賴山陽[5]想見江藝閣,特意來到長崎來,結果唐船未到,二人沒見上面,但也傳為了佳話。當時,賴山陽叫來跟江藝閣相好過的妓女袖笑,還做了幾首戲詩。不過,袖笑和袖扇並非同一人。引田屋的妓女大多以“袖”為名。引田屋又名花月樓,長崎的中國人稱其為“養花山館”。

袖若彈起了三味線。

在日本待了一年的理文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氣氛。薩摩人的習慣是跪在榻榻米上的,這令他苦不堪言,而在唐館坐的是椅子,他覺得舒服多了。他凝視著袖若的手,那拿著撥子的手白到令他頭暈目眩。他只看手,因為看袖若的臉使他感到痛苦。

哲文曾愛過一個叫清琴的女人,但她同詩人龔自珍殉情了。那是八年前的事。袖若的臉乍看沒什麽,但越看越像清琴。“莫非……”一想到哥哥的情感遭遇,理文就難過起來。他的妻子也去世了,因而很理解哥哥的心情。

袖若彈著三味線,用清脆的嗓音唱著小曲,這期間,酒菜已經上齊。一個半老漢子跟在仆役後面走進來道:“今天的菜是特別做的,最近我也會做幾樣拿手菜啦!”他是唐館的廚師。唐船上的廚子、雜役,一上岸就變成了唐館裏的廚子、雜役。

酒一上來,話匣子就打開了。袖若或許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工作,一直說個不停。她說到了比自己大二三十歲的袖扇和袖笑的傳聞,也說了從前輩妓女和鴇母那兒聽來的舊事。“從前和現在可不一樣啊!”在長崎,不管談什麽,似乎都要以此為開場白。

長崎作為交易窗口,但如今,貿易已經衰落了。一百六十年前,唐人坊建成時,這裏常住著五千唐人,最多時甚至過萬,十分熱鬧。現在超過五百人的時候都很少,秋季唐船一走,就只剩幾十人了。這主要是因為貿易發生了變化,這一點連妓女都知道。

在長崎黃金時代,日本主要出口銅。清國鑄銅錢,但國產的銅不夠用,所以從日本大量進口。鑄幣是政府的事,采購原料自然也是國家行為。進口商經政府特別許可,有了“辦銅官商”這樣威嚴的名字。他們一般都和本國官僚有著密切聯系,是所謂的“禦用商人”,與周圍小商人之流大不相同。日本出口銅的代表是兼營銅山的泉屋,這是住友家的店號。元祿時代可說是出口銅的高峰時期,當時每年運走的銅有時超過七百萬斤[6],而現在呢?最多也就五六十萬斤。當時清國的銅價猛降,由於購買鴉片,白銀大量外流,因此銀價上漲,銅價下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一兩銀只能換八百文銅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