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左會談

當三十六歲的洪秀在金田村聽到兒子出生而全面露笑容時,六十五歲的林則徐在湖南長沙為人生遲暮而嘆息。

已經秋深,很快就要入冬了。“霜侵病樹憐秋葉。”林則徐的腦海中不斷浮現著離開昆明時所作的這句詩。按律詩的規則須有“對句”,林則徐為“秋葉”所選的對句是“夕暉”——夕陽西沉,林則徐這樣看自己的人生。

八年前,朝廷追究鴉片戰爭的責任,將他降職發配到新疆。因為暫時還要監督東河修復工程,他是一年多以後才去的新疆。三年後,他在天山南北路開墾事業上做出了成績,重新被任命為陜西巡撫。一年後,他被任命為雲貴總督,到昆明上任,漢回兩族在那裏矛盾不斷。兩年多的時間,林則徐基本解決了民族間的矛盾。在政治上,他還算順利;但就個人而言,在昆明的時候不能不說是暗淡的。他失去了妻子淑卿,自己也疾病纏身。他多次向朝廷請求隱退,但都沒有得到許可。道光皇帝本打算等邊疆問題解決了就讓他回北京任樞相(軍機大臣),但後來得知林則徐的狀況,總算準許他辭官還鄉。

林則徐打算回到故鄉福建侯官。他謫遷新疆時,夫人一直在家裏,而他到雲南赴任時,夫人堅決要跟他一起去。家人一再勸阻,說昆明偏僻,但她心意已決。她深知自己時日不多,希望能和丈夫一起度過余生;若待在福建,恐怕再也見不到丈夫了。林則徐是從西安經成都去昆明的,他得知妻子的情況後回信說:“來吧,不過不要急,慢慢來。”他理解妻子的心情。淑卿到昆明後一年多,於去年十月十五日離世。她臨終時站在床前的親人,除了林則徐,還有三個兒子,汝舟、聰彝和拱樞,她因此感到知足。

妻子的離世,堅定了林則徐還鄉的決心。封建官僚信奉“身命獻於君國”的原則。當積勞成疾不得不辭官時,就剩下一副骸骨了,因此辭呈中往往會說“乞骸骨”或“乞身”。林則徐在離開昆明所寫的詩中,便有“乞身淚滿老臣衣”之句。夫人去世的次年九月,林則徐帶著兒子,扶著夫人的棺柩,踏上了歸途。到長沙一帶後他們稍微加快了行程,因為妻子的周年忌就要到了,他想找個繁華的地方做場法事。從雲南到貴州這一路,長沙是最大的城市,而且這裏朋友也多。從昆明出發時就預定十月十五日到長沙,總算趕上了。

為了不給別人添麻煩,到長沙後,他們仍盡量住宿在船上。法事也是在船上舉行的。林夫人的靈前點上香,船中彌漫著香火氣。

“不會讓你等太久的。”林則徐扶著妻子的棺柩心中默念。

他已是遲暮之年,體力日益衰退,不過仍有些余力,他覺得應當留下些什麽,因此決定把自己從政三十年的經驗和見解留給後人做參考,為此,他需要更詳細地了解國家狀況。有個人能為他提供信息。到長沙除了做法事,另一個目的就是會見此人——湖南湘陰縣人,左宗棠。

輿地兵法家研究的是天下地勢、氣象、產業、人情、政情和文化,以及怎樣才能富國強兵。林則徐是講求實際的政治家,他對此類人物向來感興趣。“道義之類,不用說教也可明白。我希望有人能教我些不懂的事,畢竟所剩時間不多了啊。”他成了一個惜時之人。

林則徐年輕時就討厭空談,他向來親近重視實際問題的公羊學派。已故好友龔自珍就是公羊派的人,他去世對林則徐來說是莫大的損失。魏源也屬這一派,林則徐曾把自己在廣州收集的資料交給他。魏源科舉及第,中進士,現已為官,但當上知事後就沒學習研究學問了,林則徐覺得那官當得沒意思。魏源也在和林則徐的通信中傾訴,說自己因沒時間研究輿地兵法而苦惱。因此,首屈一指的輿地兵法家就要推湖南左宗棠了。

林則徐任江蘇巡撫時,兩江總督陶澍就常說起左宗棠。那是十年前,當時左宗棠才二十五六歲。陶澍也是湖南人。他常說:“左宗棠雖年輕,卻是個傑出的兵法家,很快就會有所作為。”說完又補充了一句,“不過他是個怪人。”

林則徐重新被起用後,重用了兩個人——張亮基和胡林翼。胡林翼是陶澍的女婿,也是湖南人。道光二十年(1840年)任江南鄉試副考官時,胡林翼因犯了點小錯而被降職。次年他的父親去世,他回鄉後四年閉門不仕。林則徐通過陶澍得知胡林翼之才,擔任雲貴總督後就把胡林翼叫到了雲南,作為自己的得力助手。

“季高比我有才多了,世上總有些不平呀!”胡曾向林這樣感嘆。

季高即左宗棠的別號。

“陶公常跟我談起這人,說他為人怪異,到底是什麽樣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