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無可忍

第一個看到電文的不是蔣介石,而是和蔣介石坐在一個房間談話的美國特使赫爾利。

赫爾利讀後,臉色馬上就變了,電報中除指責蔣介石“按兵不動或竟提議撤退”外,就是通牒式地要求對方立即任命史迪威為中國陸軍總司令。

從頭讀到尾,滿篇都是“趕緊”“否則”之類的話語,不是爆竹,簡直就是一把把明晃晃的刺刀。

蔣介石畢竟是一國領袖,而且是美國前不久才口口聲聲承認的同盟國“四強領袖”,用這種口氣跟他說話,也太過分了吧。

赫爾利本能地感到這樣一份電文不能給蔣介石看,就勸史迪威暫時不要拿出來。

人家不是答應讓你當總司令了嗎?你已經“贏得了這場球賽”,何必再如此讓人難堪!

可史迪威並不領情。

為什麽不拿出來,這是總統的電文,你我有什麽權利擱置?

赫爾利愣了一下,知道這史迪威現在正在風頭上,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便直言相告,“你要送就自己送,如果要我替你轉送,對不起,以後我就再也不能幫你跟中國人打交道了”。

那意思,你不給人家面子不要緊,頓頓腳就可以走路了,我還得天天在這裏待著呢。

史迪威今天來了就沒想走,你怕得罪人是吧,我本來就想自己送的!

電文有中英對照,這廝卻非要讓蔣介石當眾出醜,當下就指著屋裏一位英語好的,“那誰誰誰,你來翻譯一下”。

此時宋子文、何應欽等人都在,赫爾利也是一中國通,知道中國人最重面子,趕緊站起來說,電文裏有譯文,就不要翻了,自己看就可以。

史迪威見沒別人答應,只好將電報直接遞給蔣介石。不過這小子可真夠損的,他唯恐旁人不知道電文裏寫的是什麽,還湊在旁邊,踮著腳把中文內容全都念了出來——他做過外交官,中文沒問題。

念完了,他假裝微微地嘆了一口氣,找個位子坐了下來。那樣子,好像他與此事完全無關,在為蔣介石感到惋惜似的。

電文一念完,房子裏幾乎所有人都震驚了,因為聽那裏面的內容,分明就是一副老子訓兒子的口氣,本來是兩大盟國首腦的往來電文,卻仿佛變成了希特勒給他的衛星傀儡國的信件。

除了一個人,那就是史迪威,他的內心裏已經樂開了花,準備提前開香檳了。

蔣介石愛寫日記,這美國佬也寫日記。史迪威的日記是這樣描述他當時的“歡樂心情”的:這是一包胡椒粉,現在交到了“花生米”手裏。它像一把叉魚槍,將會準確命中這小壞蛋的神經中樞,把他打個透穿!

讓我好好地看看,十秒鐘以後,“花生米”將會是怎樣的表情。

然而,史迪威小小地失望了一下。

蔣介石一字一句地看完電文,神色如常,慢慢地說了四個字:“我知道了。”

之後,他便無言地坐著,什麽話也不說了,史迪威在日記中的記述是“失去語言能力”。

只有赫爾利從細節處看出了反常,他注意到蔣介石伸手去拿茶杯,結果卻把蓋子給蓋反了。

自然,屋裏的空氣極其尷尬和沉悶,什麽事也議不了。

史迪威並不真正了解中國人的性格,更不理解他自以為已經看得透透的蔣介石。

唯其沉默,才是最痛苦最憤怒的表現。

當眾人皆散,屋子裏只剩下蔣介石和宋子文,一個妹夫,一個大舅子,再沒有外人。當著大舅的面,蔣介石也再無戴面具的必要,這個時候他開始抽噎地痛哭,眼淚很快打濕了軍政強人的衣衫。

當天,蔣介石在日記中記下:“此實為余平生最大之恥辱也。”

史迪威裝無辜,卻瞞不過閱人無數的蔣介石的眼睛。

當史迪威還沉浸在小孩子得逞似的興奮時,蔣介石已經在思考,如何發動最後的反擊。

史載,之後的五天,他一直“靜居黃山”,對史迪威問題“凝思再三”。

這裏的黃山,不是指安徽的黃山,而是蔣介石在重慶的黃山官邸。

到了攤牌的時候,不光是向史迪威,也是向美國,向羅斯福。

史迪威的確是錯看了蔣介石。在兩人打交道的過程中,後者一直“強自忍性”,百般退讓,史迪威以他美國人的觀點,認為蔣介石是怯懦,但他不知道蔣氏之所以可在盤根錯節的國民黨中取得統治地位,是因為此人固能忍人之所不能忍,一旦下了決心,卻也擁有超乎異常的堅韌和頑強。

事實上,在決定再忍一把,將陸軍總司令一職交給史迪威之前,他已產生了即使沒有美國幫忙,自己也要獨立撐下去的想法,即所謂“不能不有最後獨立作戰之打算也”。

現在,你們已經把我逼到墻角,忍無可忍,退無可退,該輪到我來給你們下通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