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幻遊記

這是一個由幻而生、誤入異境的故事。故事發生在唐朝中期。當時有一個叫石憲的原籍太原的商人,因做生意,常往來於代北即山西北部地區。

穆宗長慶二年(公元822年)夏,我們的主人公石憲正行進在雁門關附近的大道上。時值酷暑,烈日當頭,石憲甚是饑渴,又有些中暑,因而止步道邊,找了棵大樹,坐下來休息。石憲打開行囊,吃了點東西,又喝了點水,多少感到舒服了一些。連日趕路,也許有些累了,石憲靠在大樹上,很快就睡著了。

唐朝的光陰在雁門關外的大道邊一點點流逝。

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恍惚中,石憲覺得面前站著一個人。石憲定睛而看,那影像一點點清晰起來,是一個僧人,披褐衣,貌怪異,雙眼如蜂,正在對他微笑。石憲大驚。這時候,僧人道:“施主莫怕,我修行之地在五台山以南,那裏遠離塵世,有幽林清水,實為避暑勝境。從這裏去,只有幾裏地的路,您可想與我同遊,到那裏走一遭?且我觀施主,似已中暑,如不隨我走,若因此而病,危及性命,不是很後悔麽?”

石憲遙望四周並無人煙,而又酷熱難耐,水壺中的水也已所剩無幾,加上僧人的勸說,不免動心:“願與師父一同去。”

那僧人一笑,點了點頭。

石憲隨僧人一路向西,行了幾裏,果見密林,入其深處,將盡之際,有一池潭,一群僧人正在水中相戲。石憲很奇怪,問那僧人,後者回答:“此乃玄陰池。我的弟子們正在裏面洗澡,以消卻炎熱。”

說罷,那僧人帶石憲繞池而行。石憲觀看那些洗澡的僧人,總覺得有些別扭,但一時又說不出來哪兒不對勁。又看,不禁心中大恐:戲水群僧,觀其容貌,竟都長得一樣!石憲猛一回頭,發現引他而來的僧人正在詭異微笑。

此時天色已晚,四周漸漸黑下來。那僧人道:“施主可想聽我弟子誦經之聲?”

石憲未置可否,但隨即聽到池裏群僧合聲而噪。大約一頓飯的工夫,池中有一僧人爬上岸,拉住石憲的手:“施主與我們一起洗洗吧,不要害怕啊!”

石憲感到對方之手甚是冰冷。

石憲沒辦法,只能隨其入池。甫一入水,更覺渾身冰冷,寒戰不已,大叫一聲,睜開眼睛,發現是一個夢。他看了看四周,已是黃昏,自己還臥在道邊的那棵大樹下,但衣服已濕,渾身上下寒冷異常,仿佛剛從水中上來。石憲覺得身上很難受,像是病了。他思忖著剛才的境遇,一時不能斷定這是不是夢幻。

有石憲者,其籍編太原,以商為業,常貨於代北。長慶二年夏中,雁門關行道中,時暑方盛,因偃大木下,忽夢一僧,蜂目,披褐衲,其狀奇異,來憲前,謂憲曰:“我廬於五台山之南,有窮林積水,出塵俗甚遠,實群僧清暑之地,檀越幸偕我而遊乎即不能,吾見檀越病熱且死,得無悔其心耶!”憲以時暑方盛,僧且以禍福語相動,因謂僧曰:“願與師偕去。”於是其僧引憲西去,且數裏,果有窮林積水,見群僧在水中,憲怪而問之。僧曰:“此玄陰池。故我徒浴於中,且以蕩炎燠。”於是引憲環池行。憲獨怪群僧在水中,又其狀貌無一異者。已而天暮,有一僧曰:“檀越可聽吾徒之梵音也。”於是憲立池上,群僧即於水中合聲而噪。僅食頃,有一僧挈手曰:“檀越與吾偕浴於玄陰池,慎無畏。”憲即隨僧入池中,忽覺一身盡冷,噤而戰,由是驚悟,見己臥於大木下,衣盡濕,而寒怵且甚。時已日暮,即抵村舍中。至明日,病稍愈。因行於道,聞道中有蛙鳴,甚類群僧之梵音。於是徑往尋之,行數裏,窮林積水,有蛙甚多。其水果謂“玄陰池”者,其僧乃群蛙耳。憲曰:“此蛙能易形以惑於人,豈非怪尤者乎?”於是盡殺之。(《宣室志》)

時已日暮,石憲拼命趕路,希望天徹底黑下來之前能抵達前面的村莊或客棧。一路疾行,終於見前面有個村子。入村後,他找了一戶人家住下。休養一晚,到了第二天,石憲感到身體好了些,於是繼續趕路。走著走著,他忽然聽到道邊有蛙鳴,開始沒在意,後來發現:一路行來,一路入耳,那聲音很是熟悉。石憲終於想起來了:這不是那洗澡的群僧所發出的聲音嗎?石憲驚怪。於是,他順著蛙聲尋去,走了數裏,見一池塘,裏面青蛙甚多,鼓噪不已……

這是一篇夢幻小說。

但不僅僅是夢幻小說。在這篇作品裏,夢幻與現實的界限實際上被混淆了。你可以說故事中主人公的遭遇來自於夢境。但是,也可以說那一切都是真實的,是石憲夢遊時所見;同時,也可以認為這一切純粹來自於他在樹下的幻想。這三種可能都存在。但不管是哪一種,都是由幻而生的。而之所以產生“幻”,被認為是由於蛙精的“惑”。石憲以此為由,將一池青蛙殺死。這個結尾其實可以引出唐高宗儀鳳元年(公元676年)的那個著名的公案。當年,禪宗六祖慧能駐於廣州法勝寺。寺中風起而經幡動,一僧人認為是經幡在動,另一僧人認為是風在動。而慧能說:“都不是,是你們的心在動。”說到底,這是一個哲學命題:是物質決定意識,還是相反?只是石憲沒想那麽多,殺完群蛙後,他就大步流星地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