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噴玉泉幽魂(第2/3頁)

這個故事以唐武宗會昌元年(841年)之春為背景。故事中,許生考進士不中,東歸家鄉。路過安陽壽安山,欲投宿於前面的甘泉店。未至店,遇一白衣叟,在隨從簇擁下,乘青驄馬自西而來,並吟詩道:“春草萋萋春水綠,野棠開盡飄香玉。繡嶺宮前鶴發人,猶唱開元太平曲。”

許生催馬跟進,問其姓名,白衣叟笑而不答,隨即又吟詩一首:“厭世逃名者,誰能答姓名。曾聞三樂否,看取路傍情。”

許生望著此人,猜想他是仙還是鬼呢?許生跟在後面,走了兩三裏路,天色已晚,來到一個叫“噴玉泉”的地方。噴玉泉在壽安山下,白居易曾有詩《題噴玉泉》:“泉噴聲如玉,潭澄色似空。練垂青嶂上,珠瀉綠盆中。溜滴三秋雨,寒生六月風。何時此巖下,來作濯纓翁。”此時,白衣叟回頭道:“我聽說有幾位名士,會在今晚於此泉下追憶舊事。我昨天被通知參加這一聚會,你不可再跟著我了。”

許生好奇,執意跟隨,白衣叟不語而去。許生尾隨,見前面有很多侍從,他穿插其間,側身而過,侍從們像沒看見他一樣。隨後,他來到噴玉泉邊,下馬後,伏於草叢,屏氣窺視。有四名男子現身於泉邊園林中,一個神貌昂然,一個短小精悍,一個高大少須,一個清瘦機警,四人皆“金紫”。“金”指“金魚袋”,“紫”指“紫色官服”。按唐時規定,朝臣的官服分四種顏色:紫色(一、二、三品)、緋色(四、五品)、綠色(六、七品)、青色(八、九品);同時,佩帶相應的魚袋。此制度開始於唐高宗上元年間。魚袋用彩帛制作,到武則天時廢除,後於唐睿宗景雲年間恢復。按規定,一、二、三品官佩金魚袋(四、五品佩銀魚袋),以此推斷,上面四人的官職都在三品以上。他們坐於噴玉泉北面的石磯上。這時候,白衣叟來了。

四人說:“玉川,為何來遲?”

白衣叟說:“適才遊賞,歇馬館亭,見有詩題於柱上,吟詠了很長時間,所以來遲。”

一人問:“什麽詩能如此吸引先生?”

白衣叟說:“詩作者的姓名不可知,但詩意與在座的一二位的遭遇有些相同,有些深蘊。詩是這樣的:‘浮雲淒慘日微明,沉痛將軍負罪名。白晝叫閽無近戚,縞衣飲氣只門生。佳人暗泣填宮淚,廄馬連嘶換主聲。六合茫茫悲漢土,此身無處哭田橫。’”

四人聞聽,以袍袖掩面欲哭。

神貌昂揚者說:“我知道作者是誰了,莫不是當年在伊水上接受我幫助的那個人?”

隨後的很長時間裏,大家郁郁不樂。這時,白衣叟叫四位快飲,但幾巡過後,嘆息聲未絕。白衣叟說:“舊遊故地,無以自慰,可以詩篇代音樂,何不以‘噴玉泉感舊遊書懷’為題,作七言詩?”

白衣叟先寫出自己的:“樹色川光向晚晴,舊曾遊處事分明。鼠穿月榭荊榛合,草掩花園畦壟平。跡陷黃沙仍未寤,罪標青簡竟何名。傷心谷口東流水,猶噴當時寒玉聲。”

神貌昂然者:“鳥啼鶯語思何窮,一世榮華一夢中。李固有冤藏蠹簡,鄧攸無子續清風。文章高韻傳流水,絲管遺音托草蟲。春月不知人事改,閑垂光彩照洿宮。”

短小精悍者:“桃蹊李徑盡荒涼,訪舊尋新益自傷。雖有衣衾藏李固,終無表疏雪王章。羈魂尚覺霜風冷,朽骨徒驚月桂香。天爵竟為人爵誤,誰能高叫問蒼蒼。”

清瘦機警者:“落花寂寂草綿綿,雲影山光盡宛然。壞室基摧新石鼠,瀦宮水引故山泉。青雲自致慚天爵,白首同歸感昔賢。惆悵林間中夜月,孤光曾照讀書筵。”

高大少須者:“新荊棘路舊衡門,又駐高車會一樽。寒骨未沾新雨露,春風不長敗蘭蓀。丹誠豈分埋幽壤,白日終希照覆盆。珍重昔年金谷友,共來泉際話孤魂。”

詩成後,五人吟詠,間或長號,聲動山谷。烏鴉老狸,隨聲和之,令人悲傷。不一會兒,接他們的侍從來了。幾人相視無言,唯有淚流,攀鞍上馬,漸漸如煙霧般消失在許生的視野裏。

許生從草叢中爬起來,上馬尋舊路而去。將近黎明時分,抵達甘泉店,女店主問他為什麽冒夜而行,許生把自己遇見的都說了出來。女店主說:“昨夜三更,有騎馬者來我店買酒,難道是他們?”說著,她打開錢櫃,發現昨晚收下的都是紙錢。

身著官服的四人如此悲傷,從他們的詩句和不斷的嘆息中,我們可以遙想背後隱藏著何等驚心動魄的往事。最先明確提出此故事是寫“甘露之變”遇難的四位宰相的,是北宋錢易所著的《南部新書》。故事中,白衣叟提到柱上之詩,但不知作者為誰,而神貌昂揚者說:“我知道作者是誰了,莫不是當年在伊水上接受我幫助的那個人?”這個在伊水上受到其幫助的人,正是《纂異記》的作者李玫。按《南部新書》記載,當時李玫寫完該詩後,被人告密,險些被殺。後來他把那首詩嫁接到本故事中。故事中的“四丈夫”,自然是宰相李訓、王涯、賈餗、舒元輿的化身:“長大少髭髯者”暗指李訓;“消瘦及瞻視疾速者”指王涯;“短小器宇落落者”指賈餗;“少年神貌揚揚者”指舒元輿。值得注意的是,故事中還有一個“玉川先生”即白衣叟,此人被認為是著名詩人盧仝。按史上記載,盧仝是王涯的朋友。“甘露之變”爆發於唐文宗大和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在前一天晚上,盧仝偶然留宿於王涯家。及至二十一日事變爆發,血洗皇宮後,宦官仇士良又指揮神策軍到四名宰相的府邸大肆搜殺,盧仝遂在王涯家遇難。人生之命運,偶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