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潛龍勿用(第4/5頁)

然而在劉縯死後,他作為劉縯最愛的弟弟,沒有為劉縯舍命復仇,反而選擇了忍辱偷生。為了躲避死神,他向死神獻上了自己的靈魂。他背叛了長兄劉縯,拋棄了禮儀道德——人之所以為人的立身之本,向仇人們微笑屈膝,仿佛他一點也不恨他們,就連陰麗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也成了他利用的工具。

從劉縯死去的那天開始,他的生命之杯便盛滿了悲傷和屈辱,而他飲下了這杯苦酒。他的嘴唇上滿是罪孽。

在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之後,他終於能夠成功地活著,但他內心知道:活著的已經不再是劉秀,而是一個類似於劉秀的行屍走肉,面貌無異,而靈魂扭曲。如果活著意味著犧牲尊嚴、忘記廉恥,那這樁交易是否值得?而活著的意義又在哪裏?如果活著本無意義,那麽理性的選擇就應該是,最好是不出生,其次是盡早死亡。

感謝劉賜,給了他一碟棗、一碟桃、一碟梨,提醒他早逃離。然而,早逃離,那也只能逃離暫時的死亡。永恒的死亡,又有誰能夠逃避?人生在世,既然必死無疑,那為什麽不盡早解決?

是的,在所有你尋找的東西當中,找死最為容易。然而,死亡又是一個什麽東西?

死亡並非東西,死亡並不存在!

沒有人能在活著的時候體驗死亡,換而言之,沒有人能夠證明自己的死亡,不能向別人證明,也不能向自己證明。要麽死,要麽活。從邏輯上講,這是兩樁非此即彼的事件,不可能同時發生。迄今為止,也沒有見到有一人可以宣稱,他死而且生。

他並沒有要求自己的出生,可他還是來到了這個世界。他享用著屬於他的時間和資源,仿佛理所當然。死去的人罵著你,fuck you。還沒出生的人也罵你,趕緊滾你媽的球。於是乎,你感到了內疚,你迷茫地活在這個時間、這個區間,你手足無措。

然而,對劉秀來說,活著並非幸運。一夫未必多妻,卻絕對多難。他承受了太多的苦難,如果活下去,在可以預期的未來,必將有更多的苦難。生命如同皮鞭,抽打著他的前行。

普通人渾渾噩噩,沒有關系,他們只是人世的觀光客,就是那種走到哪裏都只知道帶上相機的大傻瓜,沒有人對他們寄予希望,他們也不對自己寄予希望,他們只知道混吃等死,因為他們也只會這些。而他不同,他是劉秀,獨一無二的劉秀。

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而他知生乎?他想到了太學,他在渭水之濱,指著河水對鄧禹說道:我就是這水,而我必將抵達。如今看來,他所謂的大江、滄海,依然遙遙無期,而他現在,居然還在為最基本的生存權力而努力。

可是,生存的意義又在哪裏?三十七歲的但丁,一個困惑的中年,帶著和劉秀同樣的問題,在夢中遊歷了地獄、煉獄、天堂,於是有了千古長詩《神曲》。在長詩的最後一句,他為世人寫道:“是愛也,動太陽而移群星。”

好吧,如果這是正確答案……

劉秀無法停止思考,太多的念頭,同時沖擊著他的頭腦。思考又有何用?維特根斯坦雲:“哲學留下的是原樣的世界。”思考,對世界既無增加,也不減少。於是,昆德拉也跟著起哄道: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然而,劉秀已經無法停止。他已經接近他心底最為黑暗的部分,那地方,從來沒有任何人到過,包括他自己在內。

在那最為黑暗、連光線也無法進入的地方,赫然是蔡少公所說的那句讖語:劉秀當為天子!

他原本不信這句讖語,至少並不認真相信。因為天子之位離他遠得很,他根本不能算是一位種子選手。他一直覺得天子之位應該是他老哥劉縯的。他偶爾也曾想過,萬一讖語是真的,那麽該如何實現呢?或許,那也要等到劉縯做了天子,再等到劉縯駕崩,然後由他繼位。可是,劉縯已經有了兩個兒子,他又如何能夠越過這兩個侄子,繼承天子之位?難道是通過一場血腥的宮廷政變、骨肉相殘?每當這時,他便不敢再想下去。

然而,劉縯死了。隨之,劉秀對這句讖語的態度也發生了轉變——說不定,這事果真是上天的旨意。因為在他的天子之路上,最大的障礙並非劉玄,反而正是他的老哥劉縯。而如今,劉縯一死,他最大的障礙也順利鏟除。可是,就算日後他真能成為天子,但卻首先要以他老哥劉縯作為犧牲,值得嗎?所以,當他在父城預感到劉縯的死亡之時,掩面慟哭,鄧晨勸他,他對鄧晨道:你不懂的,你不懂的。他這些不可告人的隱秘心事,鄧晨當然不懂。

劉縯死時,是否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當時蔡少公說出這句讖語的時候,劉縯和鄧晨都在場,鄧晨已經信了,劉縯是否也同樣信了?如果劉縯相信他的弟弟劉秀將為天子,則劉縯的自殺越發顯得悲涼,他已經知道自己是劉秀的障礙,他之所以痛快赴死,正是為了給弟弟劉秀讓出道路,而他也獲得了解脫,因為天子之位永遠只有一個,如果他也想要,劉秀也想要,結果就只能是兄弟相殘,而那是他最不忍見到的人間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