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呂不韋的背影

【1、為了告別的聚會】

 

鹹陽甘泉宮。時維九月,序屬三秋。太後趙姬坐於幽深的宮殿,紫色的花開滿回廊。她那已不再清澈的雙眼,無意義地望著高遠的天空。只有當飛鳥經過之時,才會將她沉重的眸子牽動。又是一個閑散而慵懶的午後,生命和容顏在微風中如絲般流逝無聲。

 

近來,趙姬已別無所愛,惟獨愛上回憶。她重溫著過去的愛恨悲喜,漸漸睡意昏沉。忽然侍女來報:相國呂不韋求見。趙姬一驚,方才她似乎還曾想到呂不韋呢。她有些疑惑,呂不韋前來見她,有何用意?按說,作為老情人,她應該見見。但是呂不韋同時還是秦國的相國,在如今這個敏感時期,還是不見為宜。趙姬對侍女道:“回相國,身體欠佳,不見。”

 

侍女很快去而復返,道:“相國說,他是特地向太後辭行來了。今日一別,恐余生再見無期。”

 

趙姬一聽,不由甚是傷感,心一軟,見見無妨。

 

多少年來,這是呂不韋和趙姬第一次單獨相處。對他們二人來說,面對而坐的,是生命裏最熟悉的陌生人。縱然兩人都曾經歷過大風大浪,身處此情此景,卻也一時無話。只有四目相投,意味不可言傳。

 

趙姬避開呂不韋的目光,問道:相國因何辭行?又將何往?

 

呂不韋道:“回太後。大王即壯,已能獨攬乾坤,老臣輔佐之責已盡,再無益於大王。況且大王對老臣已生嫌棄之心,老臣雖欲為大王再效犬馬之勞,勢在不能也。只在早晚,必蒙大王放歸封國河南,不能再居於鹹陽。老臣無日不掛念太後,久欲覲見,又恐招致非議,有汙太後清譽。今離別在即,恐此生再無相見之日,老臣心內淒然,無可告訴。今日得見太後一面,雖死已足。”

 

聽完呂不韋的深情表白,趙姬卻只淡淡地“哦”了一聲。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在她看來,呂不韋此行之目的,根本就不是真的前來辭行,而是向她求助,希望借她的力量,挽回嬴政的心意。她已經怕了,她已經得到了教訓,不想再和政治沾惹上任何關系。

 

呂不韋心內酸痛。趙姬,你就知道“哦”,你將永遠也見不到我了,你難道就一點也不惋惜?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放心吧,我不是來找你搬救兵的。這世界上,我可以接受任何人的恩惠,卻絕不願欠你什麽。

 

大抵人到晚年,心境難免淒苦。在這個世界上,趙姬是惟一一個讓呂不韋心存歉疚的人。他傷害過她,而且永遠無法補救。在他身上,仿佛存在著強迫重復的沖動,他常常一遍遍地回憶他傷害趙姬的那些細節,從中一遍遍地受苦,一遍遍地折磨。他無法停止這種自虐。了它過去因緣,偶然遊戲;還我本來面目,自在逍遙。這樣灑脫的話,呂不韋也說得出,可就是做不到。解鈴還需系鈴人,所以他來了,他需要告解,需要寬恕。

 

呂不韋苦笑道:“臣已老邁,時常夢見邯鄲,夢見那時的你我,曾相依相守,相約白頭。老臣離開鹹陽之後,多有閑暇,或會故地重遊。太後和老臣一樣,也是多年未回邯鄲了啊。”

 

邯鄲,那是呂不韋和趙姬的故事開始的地方。趙姬又怎會忘記?她的初戀就誕生在那裏,也埋葬在那裏。一幕幕往事,從記憶深處噴湧而出。那時,他們多麽年輕,有著揮霍不完的青春和快樂,以為可以一直這樣親密下去,即便走到了人生的盡頭,那也要合穴而葬,在地下繼續廝守。可是,他們的誓言,有如秋日的樹葉,泛黃,飄落,最終被堅硬的鞋底無情地踩入泥土。刹那間,趙姬也是頗為動情,嘆道:年少種種,如今思來,恍如隔世……沒想到,我們真的都老了……

 

呂不韋道:“太後沒老。在老臣看來,太後的容貌,還是一如從前。”

 

聽到別人對自己容貌的贊美,甭管對方是出於真心還是假意,終究是高興的。況且,作為高高在上的太後,被人誇獎美貌的機會實在不多,不是不想誇,而是不敢誇。趙姬笑道:“相國取笑了。歲月如刀,神鬼難逃。衰殘之貌,豈能和昔日相比。”

 

呂不韋搖搖頭,喃喃地道:“你沒有老。我記得你的模樣……是的,也許你已經有了皺紋,不再有柔和明媚的眼神,不再有飽滿欲滴的雙唇。可是,你依然美麗,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象限。或許真的有一天,當你年老,頭發白了,步履蹣跚,再也沒有人愛慕你了,再也沒有人傾聽你了,連你自己都不再相信你曾經是那麽美麗。請你記住,這世上總有一個人,你可以尋訪。在他那裏,你依然保有青春的容貌和年少的歡笑。在他心中,你永不會衰老。”

 

呂不韋望著趙姬,她離開他只有三尺的距離,看上去毫無防備。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將她攬在懷裏,甚至……完全可以把她輕易撲倒在地,然後……這不是他一直夢寐以求的嗎?呂不韋沉浸在幻想之中,他覺得喉嚨幹澀,渾身燥熱。只要能夠重新擁有這個女人,他不惜付出任何代價。可是,上一個占有過趙姬的男人是嫪毐,趙姬不可能不將他和嫪毐作一番比較。他能有嫪毐強嗎?呂不韋一撇嘴角,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岡。說不定,小宇宙一燃燒,神勇連自己都出乎預料。總之,就像必須相信明天太陽照常升起,要相信自己能夠超水平發揮。正思想間,呂不韋的身子不知不覺地像弓彎起,即將作如獵豹般的一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