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金都之旅 五

李思業聽他改稱自己為賢侄,又提想把兒子送到山東,這才恍然大悟,堂堂的左相對自己如此謙讓,原來竟是有所求,難怪他剛才對兒子如此生氣。

李思業微微一笑道:“俗話說朝中有人好做官,相國願意將公子交給我,我當然求之不得,我正想改革官學卻手中無人,公子不嫌棄,便來山東替我督學吧!”

李蹊大喜,他見金國前景慘淡,自己受人逼迫,便想尋條退路,宋國是不能去,惟有山東辦得有聲有色,儼如一獨立王國,他便動了將兒子送去的念頭,見李思業應允,他立刻命人置辦一著酒席,又命兒子進來相陪,李思業亦笑道:“讓那郝經也一並來吧!”

席間無肉山酒海,但也綠紅搭配,清爽可口,李蹊又提起剛才之言,道:“剛才賢侄說想改善官學,可我卻聽說,山東各地的官學全部都已新造,甚至比過衙門,如此條件,怎麽還嫌不足。”

李思業微微笑道:“我說的意思是在所學的內容上做一些改革,聖人也說學生須禮、樂、射、禦、書、數六藝齊備,可到今天只尊儒學,我以為這是違背了聖人的本意,學生所學應廣為涉獵才對,所以我打算將山東官學中儒學的內容削減一些,另外加上策論、律法、經濟、弓馬,甚至我還打算辦一些專門的學校,如律法專科、算術專科、軍事專科,以至於造船、采礦、火器等等凡有利於民生的技能,我都想培養專門人才……”正說著,卻瞥見李蹊的臉漸漸陰沉下來。

李蹊暗暗忖道:“此人一派胡言,若依他之言辦官學,山東遲早禮儀蕩盡,果然是草莽出身,整天就知道打打殺殺,不懂治學,虧我還這等器重於他,也不知趙閣老是看中他哪一點。”心裏又略略後悔起來,不想將兒子送到山東去了。

但另外二人卻聽得津津有味,尤其是郝經,眼中竟慢慢放出光來,他見眼前之人頗有見地,又想起自己平日所思,便突然問道:“不知道李總管以為我金國目前最大的弊端在哪裏?”

李思業探身取過一枚柑子,一邊慢慢地剝除金黃色的外殼,一邊緩緩道:“金世宗推行漢化,強化律法,讓金國脫胎換骨,最終能夠擺脫蠻夷之邦,實現讀書人取士以治國,興儒以振邦的理想,確實是個有為的君主,不過他的改革卻留下一個尾巴,正是這個尾巴早晚會斷送了完顏氏一百年的社稷。”

一句話說得在坐二人都涑然動容,郝經急問道:“李總管所指的是什麽?”

李思業朝李蹊微微一笑道:“我指的是猛安謀克制,相國不會不明白吧!”

李蹊見他越說越狂妄,心中愈加惱怒,卻又不敢得罪他,便冷聲道:“李總管,現在朝廷可是在禁言,當心禍從口出。”

李思業聽他又換稱呼,心中不禁冷笑,道:“相國擔心我以言犯禁嗎?令公子說的好,青天朗朗,惜日周厲王因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最終被國人所逐,若今上位者一味蒙住耳目,甚至絕人於口,早晚也會墜入深淵。再者,我就是說了,他完顏守緒又能拿我怎樣!”

李蹊見他竟敢直呼皇上名瑋,心中氣極,礙著相國的身份,再三克制,才憤然扭頭不理。

但郝經卻被引出了興趣,他身子前傾,毫不掩飾眼中的熱烈目光,道:“李總管請直說,郝經洗耳恭聽!”李思業點點頭,繼續道:“我以為猛安謀克制是金國起家的根本,最早以女真各部族控制自己的軍戶、奴隸,演變到後來,大的猛安家族變成地方豪強,在自己的領地裏儼如獨立王國,不把朝廷放在眼裏,這就如同東漢末年一般,不僅不向朝廷交納一分稅賦,還拼命掠奪土地、侵占軍田,把已經少之不能再少的自耕農占為私有,朝廷收入自然日漸枯竭,現在宋國的歲貢也沒了,如此朝廷還怎麽維持下去。這猛安謀克制的另一個惡果便是幾乎每戶女真人都有自己漢人奴隸,生活驕淫奢侈,導致金兵的士氣衰弱,毫無戰力,這才屢敗於蒙古,不是我妄言,現在金國尚有時間殘喘,等蒙哥、忽必烈統一蒙古之時,也就是金國滅亡之日。”

最後一句話,仿佛是一聲驚雷,將數人都驚呆了,半晌,郝經才道:“李總管之語切中要害,但這豪強之勢自古就有,如同是一個怪圈,任何一朝的興亡,都少不了它的影子,不知李總管可有破這怪圈之法?”

李思業暗道:“若論學問、思想我是比不上你,但我卻比你多了八百年的歷史經驗,這就是你比不上我了。”他笑道:“人只要有欲望,就會有占有,就會有強弱,這是社會進步的動力,豪強也是隨之而生,不過是強弱過於分明,這並不可怕,只要把它的發展方向限制住,它也就無法興風作浪。關鍵不在豪強,豪強只是表象,卻不是問題的本質,‘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任何一個朝代都逃不過興始衰亡,這才是真正的怪圈。我以為要想破這個怪圈,只有通過權力制衡,用公平法制才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