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為人處世,害人之心不可有,而防人之心不可無。對於善良的人來說,這句話的後半句,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通常那心地善良之人,既無害人之意,何嘗會時時揣著一顆防人之心?更何況若是小人作起祟來,其手段之陰險毒辣,程度之負義絕情,又遠非坦蕩君子所能想象得到。所以若有歹毒小人打定了主意,處心積慮地欲算計一個善良君子,那真個是防不勝防。

燕青這回便著了此道。

自寒夜捉奸那事發生之後,燕青留意觀察,感到賈氏和李固確實老實了許多。兩個人之間那種眉來眼去的情狀都收斂了起來,相處議事均不越主仆之矩。見了燕青,兩人亦俱彬彬有禮,且面含愧疚之色。

燕青認為這是兩個人幡然悔過的表現。他慶幸自己當時沒有貿然闖進房中,將事情鬧大。似目下這樣,既對其不良行徑起到了警示作用,又保全了兩人乃至主公盧俊義的面皮,應當說是個最好的收場方式。倘兩人從此痛改前非,不覆舊轍,燕青考慮可以將此事壓在心底,永不向盧俊義提起。那將對每個人都有好處。

燕青非常希望事情朝著這個良好的方向發展,希望賈氏和李固只是一時糊塗,沖動之下做出不當之事,一旦醒悟即會迷途知返,浪子回頭,希望闔府上下的關系一如既往地正常和諧。因此這些日子以來,他在府裏見了那兩個人,仍如往常一樣對待,該稟報的稟報,該商議的商議,毫無輕慢失禮的表示。那兩個人似亦解燕青之意,與燕青配合得甚是默契,相互協調著,將府上的事務打點得井井有條。在不知情者看來,這盧府裏一直諸事如常,並未發生過什麽意外風波。

在這種情況下,燕青的心情漸漸安定疏松下來。他覺得賈氏和李固畢竟還是明智的,能夠知過改過,而那件事情,就讓它永遠成為過去罷了。燕青根本沒想到,這種平靜正常的狀態,乃是賈氏和李固為了麻痹他、穩住他而營造出來的假象。在這個假象的掩護下,陰謀的步伐已經悄然啟動起來了。

陰謀的頭一步,就是向官府密告盧俊義謀反。

盧俊義是非除掉不可的。賈氏和李固認為,只要盧俊義回了府,他倆做下的醜事總有敗露發作的那一天。到那時,兩人皆會落得死無葬身之地。那麽與其等著盧俊義將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便不如搶先將刀架在盧俊義的脖子上。

燕青捉奸的第二天,李固便已悄悄地將此事做了。當時燕青尚不知盧俊義被劫上小梁山之事,所以無從提防李固去官府做這等告密勾當。

大名府留守司主官梁中書聞告盧俊義有勾結綠林意圖謀反之舉,甚為驚訝。他雖與盧俊義素無交往,卻是久聞其名。他知道盧俊義這個人雖則急公好義,然卻很守本分,從不惹是生非。他想不出這個衣食無憂的富戶莊主,有什麽理由放著好端端的日子不過,偏要鋌而走險去做那大逆不道、株連九族的蠢事。

然而告密者言之鑿鑿,又是盧府裏的心腹管家,這便又由不得他不相信不重視。這種性質的要案,倘有疏忽失察,罪莫大焉。為官者在這樣的事情上,是必須遵守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走一個的原則的。

根據這個原則,梁中書就勉勵李固一番,稱贊他真乃是深明大義、膽識過人的大宋良民,授意他須采取不動聲色、守株待兔之勢,一俟盧俊義回府,速速前來報信,本府會即著人將其擒拿歸案,屆時論功行賞自不待言雲雲。

李固回去將告密的情況回復了賈氏,賈氏心緒稍安。她認為盧俊義死期臨近,已不足為慮,賊膽放得大起來,便與李固籌劃陰謀的第二步,就是除掉燕青。

既是與盧俊義做了對頭,燕青也留不得。燕青對盧俊義忠心不貳,情同親生父子,這一點賈氏和李固再清楚不過。他們敢斷定,假如盧俊義真的落草造反,燕青必會追隨其上山無疑。

盧俊義回府,吃官府拿去後,若是不被判斬刑,燕青會竭力替他保住這盧府的家產。即使是被判了斬刑,有燕青在,賈氏、李固霸占盧府資產的計劃,也會遇到很大的阻力和麻煩。所以目前燕青已經成為賈氏、李固二人的眼中釘、肉中刺,是非清理掉不可的。

該如何下手呢?

按賈李二人的願望,恨不能馬上就弄死燕青才好。然而燕青不是那麽好對付的,萬一行動失手,或者讓燕青覷出破綻,後果不堪設想。而且,在盧俊義未被官府拿去之前,於府院裏鬧出人命案子,動靜太大,風險也太大。誣告燕青與盧俊義一同謀反,證據不足。隨盧俊義被劫上小梁山的分明是李固而不是燕青,這話若扯得緊了,倒有將李固卷入謀反案中之虞。

賈氏、李固兩個人,抓著燕青不在眼皮底下的點滴工夫,緊張地磋商了幾次,最後決定,還是趁著盧俊義尚未回府,先尋個借口將燕青趕出府去為宜。別的不說,只在燕青監視下這種偷雞摸狗的日子,兩個人也是一天也忍受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