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3頁)

“物價如此畸漲,你們的日常用度,足夠維持否?”宗澤放緩了口氣。在宗澤的印象裏,這個宿向榮為人比較老實,奉職亦較勤勉,因便未再深責。

“日用開支數倍於昔,這是不消說的。不過承蒙朝廷恩典,以卑職之俸祿,日子尚且過得去。”

“哦。”宗澤點了點頭。他想,這大概就是宿向榮還沒對物價問題的嚴重性給予足夠重視的原因了。作為一名八品職官,宿向榮除本俸之外,每月還有添支錢、廚食錢、供給錢等補充收入,甚至還會有因職權而帶來的禮金和好處費。這些五花八門的收入加起來,遠高於其名義上的收入。所以對他們來說,即使物價再漲,亦不至於有衣食之憂,頂多是大宗開支減少一些罷了。

但這個事情放到布衣平民身上,就完全不一樣了。在鎮守磁州時,宗澤曾遇上過因物價飛漲而引發的暴亂,深知處理起來極為棘手,因而對此不敢掉以輕心。於是他想找幾個普通市民聊聊,傾聽一下他們的反映。正好前面有個茶棚,有些過客正在那裏歇腳。宗澤便與宗穎、宿向榮過去坐了,要了幾碗涼茶,邊喝邊與過客們搭訕,有意地將話題往物價上面引。

這一引,便引出了無數的牢騷、怨氣,乃至激憤。

從裝束上看,那些過客中既有綸巾儒士,也有擔夫工匠,但無論何種身份者,一談到物價,無不是唉聲嘆氣怨憤沖天。眾口一詞皆道,若是物價再似此日漸升浮居高不下,真個就沒了百姓的活路。

一個擔夫扳著手指算道,他給人送貨一天可得八十至一百錢,過去一個大餅售價五錢,這一百錢足夠填飽全家人的肚子。如今一個大餅漲到了三十錢,一天的工錢連他自己的嚼頭都不夠。指望雇主增加工錢是沒門的,而若辭職不幹,則連這一百錢也沒得掙了,一家老小靠什麽活?

一個老者搖頭而嘆,世道如此,無奈其何呀。買不起被褥,那就睡草席,買不起米面,那就吃秕糠唄。若是連秕糠也沒得吃,便只有去討飯了。除此之外,我等螻蟻之輩還能怎的。

一個工匠就咬牙切齒地罵,娘的,還能怎的,還能去偷,去搶,正門不通就走旁門,總不能眼睜睜地坐著等死。一個儒士擺手道那可使不得,你沒見宗留守懲辦盜賊的那股狠勁嗎?偷盜搶劫,讓官府抓住,吃飯的家什就沒了。那工匠一聽這話怒火更盛,冷笑道,連飯都沒得吃了,還留著吃飯的家什何用。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說不定老子還真就反了呢。

老者忙道這卻亂說不得,讓捕房細作聽了去,少不得要吃官司。擔夫在旁不屑地哼道,如今說這話的人多了去了,說兩句話便抓,他官府抓得過來嗎?那工匠亦氣昂昂地接茬道,正是這話,將全城百姓都做反賊抓了,我看他宗留守還能不能在汴京待得住。

堂堂的皇城根下,居然有人敢這樣明目張膽地出言不遜,令宗穎和宿向榮都不禁聞之色變。宗澤聽了,也是心頭震蕩。但他聲色未動。自從將話題引起後,宗澤就沒再多言,而是以聽為主了。那工匠的話雖不中聽,卻是發自肺腑。宗澤所要聽的,正是這種不加掩飾的真心話。那工匠的激憤情緒,他認為是有代表性的。

宗澤感到這是個很危險的信號。他一面傾聽著眾人的交談,一面在心裏一陣陣地發沉。他倒不是擔心這些人真的就會發動什麽叛亂,一般來說,這等人沒有那麽大本事,充其量只是放幾句狠話發泄一下而已。而且,越是動輒將“反他娘的”掛在嘴邊上的人,越是未必會反。真正意欲謀反者,倒不會輕易地吐出那個“反”字。但是,被生活擠壓得走投無路、對現實懷有強烈不滿的人,卻是很容易被別有用心的人所利用。這是宗澤最擔心的。

而在回府途中所遇到的另一件事,則越發加重了宗澤之憂。

宗澤等人離開茶棚時,已近酉時。在外面盤桓了整整一天,宗穎怕宗澤過於勞累,早已吩咐甘雲備了車來。宗澤這時也確已心神俱憊,便依著宗穎的安排上了馬車。那件事便是當馬車行至金龍廟附近時遇上的。

說起來那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一個喚作雲可度的糧油商為其父做“喜壽”,即七十七歲大壽,包下了一座酒樓設宴請客,鋪陳的排場比較大,天色未黑便搞得流光溢彩燈火輝煌,又雇了伎人班子在酒樓門前奏樂迎賓,吸引了不少觀者。宗澤的馬車因之在此受阻。當時宗澤在車上看到這個鼓樂齊鳴的喧鬧場面,不知是何盛事,出於好奇,便讓甘雲派一個便衣親兵前去打聽了一下究竟。

莫說是在豪門雲集的京城,就是在一座普通城鎮,富戶的此類酒宴也是司空見慣。宗澤不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村夫,按說對此應當不至於大驚小怪。但目下正值戰亂頻仍民生凋敝,恰恰方才又聽過一些市民對物價高漲發作的滿腔憤怨,目睹這種奢華場面,他便不由得生出了極大的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