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第2/2頁)

雖然對於沖動中的偏激選擇,事後多有後悔者,但明知代價巨大後果嚴重,而仍堅持一意孤行的人,也是有的。因為世間有些事情,非采用極端手段不能解決,否則便沒有逼上梁山這一說了。因此,如果事實果如盈兒想象,宗澤的確就是那樣一個明處是人暗裏是鬼的東西,那麽即使沖動浪潮過後,盈兒亦必將初衷無改。而且伴隨著對宗澤真實面目的認知,她還極有可能會對其痛恨倍增,越加咬定以血還血的誓言。

可呈現於盈兒眼中的事實,卻偏偏並不如是,這就使得躍動在盈兒心中的那簇兇猛恨火,不由得不一再地遞減了勢頭。

百姓敵視達官顯貴,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因為達官顯貴們可以利用手中的權力,合理合法地生活得比他們優越十倍百倍、千倍萬倍。一席豪門宴,千家活命糧。在盈兒的想象裏,宗澤當然也是這麽一個驕奢淫逸的無恥之徒,在他那張所謂清廉的畫皮背後,不知肆意揮霍了多少民脂民膏。就憑這一條,這老東西便該遭天譴。

然而恰恰是在這一條上,她的主觀想象被顛覆得最為徹底。因為近半個月來所目睹的事實告訴她,宗澤的生活水準,不僅無法冠之以奢侈二字,甚至連她曾去做過幫工的一些殷實人家的狀況都不如。

宗澤的日常夥食,簡樸得讓盈兒幾乎難以置信。他是不允許單獨為他開小灶的,後衙裏的其他人員吃什麽,他也吃什麽,一日三餐無非是湯餅、泡飯、饅頭之類。有時因忙於公務誤了飯點兒,也是讓甘雲差廚子將灶間的剩飯回一下鍋端了去吃。盈兒一時找不到下手的機會,原因亦在於此,宗澤與大家同吃一鍋飯同喝一鍋粥,給宗澤送飯的事她又挨不上邊,她總不能下一大包藥把這些人都毒死。

至於宗澤的衣衫、冠帶、褲襪、鞋履,除了在正式場合穿用的那兩套官服,余者皆很不講究,甚至可形容為寒酸。宗澤的衣服由張婆和盈兒負責漿洗整熨,在盈兒經手的衣服中,根本就沒什麽像樣的新衣,而且來回替換的總是有限的那麽幾件。

有一次,盈兒在搓洗一件麻布罩衣時,因衣服過於破舊,被她不慎搓裂了一個口子。她問張婆怎麽辦。張婆很有經驗地說,這有何妨,我已經將衣服洗破過好幾回了,晾幹了縫縫就是,宗爺不會見怪。果然,那件縫補過的罩衫送回去後,又照常被宗澤穿在了身上。

這種事發生在尋常百姓家不足為奇,但宗澤以其堂堂封疆大吏禁軍統帥之身,居然會如此簡樸,倘非親歷親睹,盈兒是打死也不會信的。

且不說進府後其他方面的見聞,單說上述衣食狀況,已足以令盈兒感觸大異。她原是準備著窺破宗澤花天酒地揮霍民脂的真實嘴臉的,誰知卻看到了這樣一種與其預期截然相反的情形。難道這也是宗澤的刻意偽裝?盈兒覺得不像。這裏是開封府的後衙,周圍全是宗澤的心腹,他何苦來做這等偽裝?況且若真是慣享富貴之人,就是要裝也裝不到這個程度。看來宗澤這個人,確是有些與眾不同,他能贏得聲譽,不是沒有來由。

當然,僅憑其粗茶淡飯布衣麻履,並不能說明一個人的全部品行。但是最起碼,這個事實是無法激起盈兒對宗澤更加強烈的憎恨的,甚至還使她原本充斥心間的切齒之恨,也打了相當的折扣。

這就來了問題。盈兒畢竟不是一個職業殺手,若非對某人恨之入骨,便很難有行兇奪命的鐵石心腸。她對施行復仇計劃中可能出現的種種意外都做了估計,卻唯獨沒估計到會出現這種意外。

更糟糕的是,此況還給她帶來了一個很不妙的預感:時間拖得越久,她的動搖將會越甚。這便如何是好?在這種狀態下,即便是下手的機會擺在了面前,她還能夠像以前設想的那樣果決地抓住它嗎?可是若不鐵心下手,她又所為何來?

懷揣秘密本來就是一種壓力,這種惑亂心緒的產生,則又在盈兒的精神上添加了一塊巨石。

緩解心理壓力的最有效方法是傾訴,然而盈兒卻是無處可傾無人可訴。不僅如此,她還連一絲一毫的反常跡象都不能流露。通過這些天的接觸,她明顯地感受到了,這後衙裏的人們對宗澤的忠誠是發自內心的,包括張婆在內,這裏的每一個人,一旦得知了她的企圖,都必將與她不共戴天。這也正是令她大惑不解的問題之一:宗澤能使這上下人等如此死心塌地地效力於斯,究竟魔力何在?

她意識到現在必須進行一次再度抉擇。而此番這個抉擇,較之半月前她在激憤沖動中所產生的那個抉擇,竟是要難以確定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