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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話若是說給旁人,似只是大而化之的泛泛之談,然而在心有靈犀的宗澤聽來,卻是並不空洞。躬送孟太後起駕回宮後,宗澤掩門靜思其言,越想越覺得內涵豐富。

宗澤領會,在孟太後所談的第一點中,除了對他的高度肯定、支持和勉勵,還包含了兩層意思。第一層,是指出了朝中現在無人能取代他,無論什麽人對他有什麽看法,只要他不自言退,他這個汴京留守的地位便牢不可動。第二層,是暗示了對於來自朝廷的壓力,孟太後不會袖手旁觀,她將會盡其所能,為宗澤遮風擋雨。這對於身受多重壓力的宗澤來說,無疑是賦予了一種非常有力的精神支持。

孟太後所論之第二點,則給予了宗澤以十分有益的思維啟迪。孟太後沒有也不可能為宗澤具體支著,但基於其對時政的密切關注,她的那些原則性提示,卻具有高屋建瓴的指導意義。

宗澤也是一點便透。聽了孟太後的點撥,他馬上就意識到,自己是因陷冗務太深,犯了目光狹隘之病。於是,他將思路延伸開去,從頭回顧梳理了自己來京之後的這段歷程。這一由此及彼地回顧梳理,果然使得他在認識上大有提高。

自他抵京主政,滿打滿算,迄今為止尚不足五十個晝夜。而在這短短的一個半月中,汴京城裏幾乎就沒消停過幾天。從下車伊始的那場大火開始,便是一波方平一波又起,重大事件接二連三。那些不斷發生的重大事件,是彼此孤立的,還是存在著內部聯系?是純屬偶發、自發性質,還是隱含著某種謀劃?此前宗澤的思考尚未著眼於此,現經孟太後提示,這便引起了他的深思。

兵荒馬亂年月,治安難以穩定,各類事端頻發,也是情理中事。但諸如草關鎮血案、物價風潮、假幣滋生,等等,卻均非一般事件。而這些非常事件又集中發作於宗澤來京後的月余之中,就的確有值得玩味之處了。因為,在宗澤到來之前,汴京亂歸亂矣,性質嚴重的大案倒還少見。否則那個庸碌不堪的前任留守範訥,恐怕也早就堅持不住了。那麽為何經過治理,亂子的數量雖然少了,而亂子的性質卻顯然升級了呢?

是自己的施政方針或方法不對嗎?宗澤認為不是。因此他想,出現這種現象,無非兩種可能。一種是他的命運不濟,偏偏就趕上了這個黴頭;另一種就是此乃蓄謀而為,是有人有意在與他對著幹。

情況不同,解決問題的難度也不同。如果是前者,事情就相對簡單,雖然亦須費點力氣,但亂子是可以解決一個便少一個的。而如果是後者,那就復雜多了,縱使你逐次解決掉了現有的問題,還會有新的突發事件在前面等你,對方不把你整一個落花流水是不會止息的。

既然如此,便不能不做最壞的打算。而且,將種種跡象聯系起來看,宗澤也是感到,屬於後者的可能性更大。因而今後的一切攻略,便皆應建立在這個假設上。宗澤認為,能夠明確意識到這一點,就是一個不小的收獲。

是什麽人在與自己對著幹?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幹?對於這個答案,宗澤目前還無從假設。但對方就是想讓宗澤在汴京待不下去,這個企圖卻是不難看出。這反倒激起了宗澤欲罷不能的盡頭。你們恁地不待見老夫嗎?老夫偏要叨擾到底了。

假設果真存在一股暗藏的敵對勢力,假設此前的一系列重大事件,皆是出自他們的預謀,那麽,宗澤思忖,這股勢力的能量不可小覷,其首腦可算是個運籌帷幄的高手。應當承認,他出手的每一拳,無論曲直剛柔,無一例外都準確而有力地打在了自己的軟肋上。而且由於此明彼暗,他打你可以一擊中的,你打他卻是四顧茫然。可以想見,利用這個優勢,今後他還會得寸進尺。也就是說,更大的麻煩或者更嚴重的事件,可能還在後面。

這個估計當然相當令人不安,但宗澤並未因此再添焦灼。因為孟太後關於醫政同理的提示,給他打開了另一扇思維之門。宗澤舉一反三地很快便參透了孟太後的意思。亂子頻出固是壞事,但也未嘗不是好事。對手再高明,也不可能沒破綻,亂子出得越多,暴露出來的馬腳必然也就越多。如果彼此之間確有關聯,那麽,無論在哪個環節上有所突破,都可以順藤摸瓜窮究其源。而對手一旦顯了形,那進退攻防可就由不得他了。

這是個令宗澤豁然開朗的頓悟。宗澤感覺,對於他的身體復原,這個頓悟所發揮的效力,絲毫不亞於李郎中的那些聖手良方。

由此,宗澤也更深刻地認識到了孟太後的明哲睿智。他深感這位屢遭貶黜命運多舛的宮闈女流,其實是一個極有見地極有韜略的政治幹才。可惜她不能馳騁於政壇,否則其之作用,恐怕難以估量。宗澤感念及此,不禁深以為憾。然則更有一樁憾事,此時他尚不知:孟太後在這汴京,已是待不長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