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第2/2頁)

甘雲立刻照辦,使這些措施在當夜便得到了落實。

待到一切收拾停當,時辰已至子夜。張婆為盈兒裹了患處,喂過湯藥,掖好帳幔,便在旁邊臨時支起的一張床上睡下。盈兒為了讓勞累了一天的張婆安心休息,亦做出了一副沉沉入眠之態。但此時的盈兒,其實是根本睡不著的。

盈兒睡不著,一方面是因傷痛仍在持續;另一方面是因心波難平。由於其所外敷和內服的藥劑中,均有去熱鎮痛成分,她的傷痛已在逐漸減輕。所以,這時讓她難以成眠的根源,主要是由於內心的五味雜陳。

今晚發生的事,讓盈兒想起了一件往事。那次她闖的禍與這次很相似,但是遭遇卻與此有天淵之別。

那是在三年前,也是時值炎炎苦夏,她在一個大戶人家幫工。有一天,她正在為東家的婆姨煲什麽茯苓人參滋補湯,東家又支使她去速備梅汁梨漿待客。兩邊的活都催得很急,她於手忙腳亂中不慎碰翻藥鍋,大半鍋滾燙的參湯傾在了她的左小臂上,疼得她連叫都沒叫出完整的一聲,就一下子歪倒在地。

奉命前來端湯的前房丫頭見狀,慌忙報與了東家及其婆姨。那東家過來之後,不僅對她的慘狀視若無睹,還指著她一口一個“小賤種”地破口大罵。當天下午,盈兒便被辭退。三個月的幫工傭金,也被那東家全部扣除。

盈兒掙紮著回到家裏,便發起了高燒,在床上一躺就是半個多月。在此期間,除了相依為命的哥哥在勞作之余守在床前噓寒問暖,她再沒得到過任何人的關心照料。

這回同樣是不慎碰翻了藥鍋,而且這個主人,與當年那個東家的身份地位,根本不可同日而語。可是降臨到她頭上的,不僅沒有一星半點呵斥,反而竟是無微不至的關愛。她現在已經沒有了親人,沒有了家,可是她在此刻,卻突然感受到了一種濃烈的親情般的撫慰。

她絕對沒想到,貴為封疆大吏,且自身剛剛病愈的宗澤,會親自來過問她的傷勢。可是宗澤不但來了,還命人連夜請來了名醫,並且對她的治療和護理做出了相當周到的安排。其體貼備至的程度,就算是親爹親娘在世,恐怕也不過如此了。若不是腿腳上的傷痛提醒著她,這是切切實實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她簡直認為自己是在做夢。

盈兒自從懂事時起,就知自己命賤如草。這個飽受人間冷眼的女孩子的情感,早已被苦難磨礪出了一層堅硬的外殼。可是在這一刻,那層硬殼卻被一股強勁的暖流,融化得無影無蹤。

你說這是宗澤的偽善之舉嗎?你說這是宗澤在故作姿態嗎?那麽理由是什麽,根據在哪裏?盈兒不能不承認,對此,她根本看不出,也找不到。在這個突遭不幸的夜晚,她所體驗到的,完全就是一個仁慈長者對子孫的由衷呵護。可是宗澤是什麽人,她又是什麽人?她與宗澤何親何故?面臨此情此景,不由得她不心潮湧動。

當眾人圍著她忙活的時候,盈兒的眼睛始終緊閉著。在外人看來,她這是在默然忍痛。其實她這樣做,一來為的是控制著幾欲奪眶而出的淚水,二來為的是不與宗澤的目光相接。

為什麽要避免與宗澤目光相接,這只有她自己心裏明白。方才她踢翻藥鍋,看上去是因為她的毛手毛腳,實則內中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她在踏入小灶間的一瞬間,目光首先是落在了張婆手中的藥鍋上。隨之她曾閃出過一個念頭:此時若是砒霜在手,下藥乃為絕好時機。就是因為這個一閃之念,使得她不慎邁錯了腳步。這個秘密無人洞悉,但卻使得她不敢直面宗澤,乃至眾人關切的目光。

萬籟俱寂中,盈兒睜開了眼睛。她首先看到的,是人們遵照宗澤的囑咐,特意為她支起的帳幔。一頂薄紗帳幔不值幾錢,然而這卻是她有生以來十九個酷暑中的第一頂蚊帳。一種無法言說的滋味,從盈兒的心底彌漫開來,她終於止不住地淚如泉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