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烈士暮年(第2/2頁)

古代的官府,事務除了錢糧刑獄農桑,還有一項重要使命是教化,徐平一個一等進士來邕州做通判,不把州學建起來說不過去。如果在他任職其間,州學裏能出個進士那就更不得了,妥妥地是一項光輝政績。

喬大頭遠遠看見徐平順著街邊的柳樹過來,使勁拽了拽自己身上的新衣服,捅了捅坐在旁邊打盹的陳老實:“陳阿爹,那個少年官人又來了!”

陳老實睜開眼,看著徐平低聲嘟囔了一句什麽,卻沒像平常一樣再低下頭去,而是與喬大頭一起看著徐平走到遇仙樓門口。

徐平轉身看見坐在墻邊的陳老實和喬大頭,向他們點頭笑了笑,才穿過遇仙樓的彩門走了進去。

喬大頭問身邊的陳老實:“陳阿爹,那個少年官人為什麽每次都對我們笑一笑?莫不是與我們有親戚?”

陳老實搖了搖頭,嘟囔一句又閉上了眼睛,不再理喬大頭。

二樓的閣子裏,曹克明喝了一口酒,看著微風中擺動的楊柳,柳枝下河裏來來往往的小船,對坐下來的徐平嘆了口氣:“我是老了——”

徐平沒想到自己一來曹克明會說這麽一句,急忙道:“知州說哪裏話?你身體健壯,當得上廣南西路我大宋第一猛將,怎麽會說老了?”

“不是老了麽?景德三年,蠻人寇略邕州,我以供備庫副使知邕州,單人獨騎來到這裏,一個月內蠻人畏服。宜州澄海軍陳進叛亂,騷動數州,我與曹樞密相公合兵貴州,大破賊兵。天聖二年,交趾李公蘊攻邕州,我以文思使再知邕州,一封信過去,李公蘊上表拜謝!”

說起往事,曹克明的臉上現出難得一見的光彩。那時他正當壯年,英姿勃發,外懾蠻夷,內平叛亂,正是一生中最光輝的時候。

“然而現在,一個小小的忠州就敢公然作亂,不把我放在眼裏!”

曹克明重重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我還拿他無可耐何——”

徐平不知道該說什麽,只好低聲勸慰這位老將:“此一時彼一時,李公蘊雖然有野心,總還知道分寸。李佛瑪正是心氣盛的年紀,上台之後比他老爹野心更大,他在交趾,注定了邕州不會安寧。我們只要從長計議,慢慢與他們周旋,知州不必為這些事煩心。”

曹克明搖了搖頭:“樞密相公也老了——”

這句話徐平沒敢接,只是默默地端酒與曹克明喝了一杯。

樞密使曹利用自恃功大,這些年跋扈得有些過了,尤其是宮裏內侍也歸樞密院管轄,曹利用對他們苛刻了些,被羅崇勛等在太後面前正當紅的內侍懷恨在心,無時無刻不在找他的麻煩。而最近,他們終於等到了機會,曹利用的侄子曹汭是個二百五,醉酒之後語涉謀反,成了扳倒曹利用的絕佳機會。邕州雖然遠離京師,誰沒個親朋好友,消息也傳到這裏來。

曹克明與曹利用並沒有親戚關系,兩人的交集是景德年間陳進叛亂,曹利用以廣南安撫使平叛,知邕州的曹克明協助其平叛成功,以供備庫副使直升供備庫使,副使至正使超遷了許多階,曹克明念曹利用的恩情。

看著曹克明的樣子,徐平沒來由想起了遇仙樓門前的那兩個老兵。不知道為什麽,自來到這個世界,這些失意的人總是能給他帶來最大的觸動,而大宋上層的歌舞繁華卻讓他意興闌珊。或許是徐平越來越意識到,作為一個帶著前世記憶的人,富貴榮華實際上唾手可得,他已經開始慢慢掌握自己的命運。但對別人的憐憫卻是奢侈的,他只能給他們一個微笑,卻無法改變世界的軌跡。

曹克明把酒一口幹掉,杯子重重放在桌子上,擡頭道:“通判說得不錯,今天邕州的亂局大多來自交趾,李佛瑪用不到一年的時間掃平了跟他爭位的兄弟的勢力,眼睛盯住了邕州下屬州峒。沒有交趾在後面撐腰,十八個州峒也不敢聯名上書!可惜朝廷如今只想息事寧人,對交趾處處忍讓,我們縱然有心,也不敢冒與交趾開戰的風險!”

“我終究是老了,在邕州前後十幾年,再也提不起當年的銳氣,不然無論如何也不容他們如此猖狂!”

徐平勉強笑了笑,沒有接話。自己倒是年輕,卻不是統兵官,只有用時間和經濟慢慢磨這些勢力,火候只要到了,誰又敢說結果呢?

況且如今面對的不僅是一個交趾,還有一個夾在兩者之間的廣源州,這些年勢力強大,越發不安分起來。曹克明不知道,徐平卻明白那裏有一個叫儂智高的人,一天一天也慢慢要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