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猛虎入狼群(四)

“阿爹,阿爹,我們可以回家了!”

大貴一路跑著,一路喊著,奔向大山深處。

正在整理竹簍的岑大郎聽見聲音,站起身來看著大貴一路跑來。到了跟前,岑大郎接過大貴手裏的鹽巴,摸了摸他的頭:“傻孩子,說的什麽傻話喲。還是等再過些年,你長大了,沒人認識再出山吧。”

“不是,阿爹,我們真地可以回家了!我去買鹽巴,看見草市上新立了一塊白壁,上面貼了官府的榜。聽認識字的人念著說,新立了什麽太平縣,我們江州也歸太平縣裏管,以後凡是要打人的刑,都要縣裏去斷。阿爹,你雖然沒救活小衙內,可也沒犯國法啊,縣裏斷案又不會打死我們!”

岑大郎搖搖頭:“你聽誰說的這些鬼話,我們蠻人千百年來都是歸頭人管,頭人說是要你死怎麽還活得了?”

大貴道:“可那是官府的榜文,難不成官府還會騙人?”

“這世上哪個不會騙人?何況在那些人眼裏,我們只是牛馬,哪裏算得上人喲。天色不好,我們還是快些回去,下雨就來不及收那些玉米了。”

岑大郎一邊說著,一邊拉著大貴的手,向大山深處走去。

岑大郎原來是江州韋知州家裏的家丁,從小聰明伶俐,從遊方郎中手裏學了一手治外傷的本事,自己又肯鉆研,慢慢混出了名氣。憑著這手本事,岑大郎頗受江知州重用,日子也過得順風順水。年紀到了,江州甚至做主給他娶了一個渾家,同樣是韋家的家奴,婚後生下兒子大貴。

至到兩年前,韋知州的兒子小衙內在外玩時不慎被毒蛇咬傷,又摔斷了腿,韋知州讓岑大郎醫治。當時好巧不巧缺了一味藥,岑大郎便出外采藥,讓小衙內先忍一忍。

等他回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渾家正被吊起來打,一問才知道小衙內忍不住疼痛,大喊大叫。韋知州心痛兒子,便怪岑大郎出去采藥太慢,把他的渾家打了給兒子出氣。

作為家丁,命都是主人家的,岑大郎雖然心裏不滿,也只好忍住心裏的怨氣,給小衙內治病。不成想這邊治著小衙內的傷,那邊韋知州還不讓打岑大郎渾家的人住手,這邊傷沒治好,那邊先把人打死了。

奴仆的命就不是命了?岑大郎渾家的命沒有了,小衙內的傷哪裏還能夠治好?岑大郎找個借口第二天再換藥,連夜帶著兒子逃進了大山。沒幾天小衙內一命嗚呼,韋知州怪到岑大郎頭上,知會周圍各土官,出五十貫賞錢捉拿岑大郎,誓要把他扒皮抽筋,給兒子報仇。

這兩年來,岑大郎一直住在深山裏不敢見人,連買鹽巴這些生活必需品也讓兒子用山裏的獵物去換。

今天兒子回來說可以回家,韋知州不敢打死自己父子了,這不是笑話嗎?千百年來大山裏的規矩,主人家發了話,什麽時候改過?讓你死就得死,各家土官連在一起,你跑都沒地方跑。

以前不是沒人向山裏跑,但大多堅持不了多少時間,終究最後是死路一條。這兩年不同了,徐平帶過來的玉米和紅薯在蠻人中漸漸傳開,這兩樣作物就是專門為山裏的人準備的。

玉米不擇地勢,隨便一小塊地種下就能長,哪怕是只種一棵兩棵,收了又耐儲存,可作為主糧作物。紅薯同樣對地勢沒什麽要求,雖然不耐儲存,但生長期短,可以作救荒作物,不至於遇上天災一年沒吃的。

隨著這兩種作物在邕州地區傳開,這兩年各土官治下的逃丁越來越多,土官們早就對徐平腹誹不斷。

麻煩的是開荒要燒山,且肥力留存不住,三五年的時間地就不能種東西了,必須換地方。不過現在時間還短,土人們感沉不出來。

山裏雖然也能生存,自己倒是無所謂了,但兒子將來怎麽辦?就是過幾年出去沒人認識了,無房無地,難不成再進大戶家裏做家丁?一代為奴,代代為奴,再無出頭之日,岑大郎實不想大貴再走上自己的老路。

兒子一路上念叨的那個括丁法到底是個什麽東西?難不成大山裏的天真要變了?岑大郎雖不敢相信,心底卻升起了一種渴望。

韋知州早就忘了岑大郎這個人了,現在他有更麻煩的事。

雖然太平縣裏沒有說“括丁法”具體何時施行,地方上卻早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只要有蠻人聚著聊天,十之八九就是在談這個事情。看看到了收秋糧的時候,今年卻死活都收不上來。上門去要,往年那些見了進村的田子甲如同老鼠見了貓的提陀百姓,都學著挺起腰板來,說自己是朝廷編戶,拒不繳納。如果動手打人逮人,他們有人也學會去縣裏告官了。

最可恨的就是段方,明著說施行“括丁法”的時間待定,卻開始插手下面土官治下的訴訟,有人去告,他就真地抓人,征糧的硬手段也派不上了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