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猛虎入狼群(六)

太陽落山,月亮升起,徐徐的涼風中,就連天上的星星也顯得格外明亮。

提舉司衙門外的後院,高大的榕樹下,擺開了兩桌筵席,譚虎指著幾個徐平的隨身軍士上酒上菜。

桌上擺的都是大碗,軍士上來一一倒滿了酒,徐平端起了來道:“諸位路上勞苦,這一杯酒為你們接風!”

桌上坐著的幾人一起站起身來,端起碗謝道:“謝上官酒!”

眾人喝罷,徐平道:“大家不必拘禮,今夜只管暢飲開懷!”

喝過三巡,暫停下來,徐平又道:“我這裏沒什麽歌舞,諸位擔待。不過也沒什麽拘束,你們只管依著平時的性子,要拼酒也隨你們。”

這話說完,卻沒有人起身。第一次與上官見面,這些武將再沒腦子,也不會由著性子亂來,給上官留個不好印象。

徐平也沒說什麽,只是閑聊兩句,繼續喝酒。

今晚請的都是新來的一指揮安遠廂軍的軍官,正副都頭十人,還有他們的指揮官正副指揮使。

指揮是宋朝軍隊最基本的編制單位,很少會打散。上面的軍一級則變幻莫定,下轄指揮經常變動。指揮的下一級編制是都,都的步兵長官為都頭和副都頭,馬軍長官為軍使和副軍使。

雖然名字相同,都的這個軍使跟徐平帶著的太平軍軍使卻天差地遠,一個是最底層的低級小武官,另一個則是京朝官序列的文官,雖然比不上知州通判,但比普通的知縣地位還是要高的。

又喝過兩巡,徐平起身道:“我衙門裏還有些事,去去就來,讓譚虎陪著你們飲幾杯。他的酒量好,你們盡管放開了!”

眾人都站起身來,高聲道:“送上官!”

目送徐平離去,譚虎搬個凳子在下首坐了,高眾人高聲呼喝,喝將起來。

月光透過後院中的竹林,灑在地上班班駁駁,徐平低著頭,徐徐前行。

叫這一班軍官來,徐平本來想跟他們拉拉關系,大家熟悉了以後才好共事。可酒前閑談幾句,加上酒桌上的氣氛,他才知道自己想多了。

這個年代文臣駕馭武將,大多離不開兩個辦法,一是施以恩賞,讓屬下感恩相報。再一個就是嚴明軍紀,對違紀者施以重罰,期待部下敬重懼怕。

這兩種都是傳承數千年的法子,既然傳下來就定然是有效的。但徐平有著前世的記憶,很難俯下身子像古人那樣做。

施以恩賞,幾個人能夠做到像吳起那樣,與士卒同甘共苦,甚至為士卒吸吮膿液。後世的人都聰明,這樣做不但不會讓人敬重,還會被人看成虛偽。而怎樣的同甘共苦是合適的,最能被屬下人接受,這可是門高深的學問,徐平在這方面實在是沒什麽特長,學也學不來。

嚴刑峻法,殺一儆百,徐平又沒有那麽狠的心腸。慈不掌兵,說的不是帶兵的人要狠毒,而要有當斷則斷的勇氣,流著眼淚也得把馬謖斬了。這之間的分寸拿捏,讓官兵又敬又怕,徐平自認自己前世沒那根骨,這世沒那天分。

徐平要帶兵,想來想去前世的情況才適合自己,坦誠直言,用證據說話,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對了就是對了。電影上軍隊作戰之前開會,大家討論得多麽熱烈,罵爹罵娘也好,終究還是拿出個像樣的方案打下去。經過了兩世的風風雨雨,徐平早已不再天真,知道那種場面不是靠主將性格,不是找來共事的都是一幫好人才做出來的,那種場面出現惟一能夠依靠的是嚴格的制度。

恰恰是制度徐平沒辦法。

大宋從五代亂世走來,那是一個武人主導的年代,一切以武力說話,他們所遵循的制度嚴酷而不嚴格。瞪起眼來親爹都能殺,好起來了能把屬下當親爹供著,所謂的制度就是沒有制度。

驕兵悍將,錢多的說話,沒錢了把主將一刀剁掉換個能發錢的來,這才是大宋傳承下來的五代傳統。皇帝對軍隊又把得緊,立一個樞密院分宰相的權還不夠,又有三衙把統兵權牢牢把住,水潑不進。文官瞧不起武將,甚至武將的生死有時都能隨便處置,但話說回來,文官對軍隊的統兵也無權過問,沒有皇帝發話,禁軍的編制、招人、揀汰宰相也無權過問。

軍隊要錢好說,哪個還能比皇帝的錢多?朝廷開支六成以上供給軍隊,有戰事這個比例甚至能達到八九成,這是一支沒了錢就玩不轉的軍隊。

作為文臣統兵官,徐平對屬下的指揮使嚴刑酷法沒問題,但卻不能把手插到指揮使下面去,直接管理軍隊日常事務,那是犯忌諱的。

制度是徐平沒辦法的事,他可以用這一指揮廂軍,但不能管理他們。既然是這樣,徐平得有多閑來跟他們聊家常。

日子看看進入十月,北方已經飄雪,嶺南卻依舊炎熱,但持續幾個月雨水不斷的日子卻結束了,旱季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