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大典(上)

十月二十一,小雪節氣的前一天。

天一直陰沉沉的,太陽根本就沒有露頭。凜冽的北風並不大,但刮在臉上刀割一樣的痛。枯黃的草地結了冰碴,踩上去咯吱咯吱地響。

不到五更起程,徐平騎在馬上迎著北風前行,不時有冰碴隨著風吹進脖子裏。吹在臉上的風雖然冷,徐平的心裏卻是熱的。

邕州來的兵士何曾見過這種嚴寒的天氣,嘴裏呵著白氣,臉手都凍得僵硬。但他們一點都不覺得苦,好奇地東張西望,看著跟他們的家鄉完全不一樣的風景。

當天微微發亮的時候,徐平終於到了開封城外。而在他的身後,數千人的隊伍還綿延出去數裏長,一眼望不到頭。

“下雪了!下雪了!”

隊伍裏突然傳來低呼聲,帶著一種驚喜。

無論是福建路還是廣南西路,下一場雪可能要等好幾百年的時間,這些一輩子都生長在熱帶地方的兵士哪裏見過這種風景。他們伸出手,接著天空中紛紛揚揚灑下的雪花,就那麽捧在手心裏,看著它們慢慢地化掉。

或許多少年後,他們會在嶺南搖著蒲扇汗流浹背地向兒孫訴說今天的故事,那一天他們到了京城,他們見到了雪,見到了皇上。

南薰門城門大開,路兩旁已經擠滿了觀看的百姓,還擺了不少香案。就連附近宮觀寺廟裏的和尚道士也擠在人群前,或閉目念經,或做著一場場法事。

王德用帶的禁軍先導已經進城,沖天的凱樂響徹雲霄。這些樂曲徐平在太常禮院已經聽過,每一首都能引經據典,其來有自,只是不知禦街上現在有沒有人隨著音樂歌舞。

前方的禁軍大隊都是精選出來的,身材魁梧,高大健壯,比徐平身後的來自福建路和邕州的廂軍和鄉兵排場氣派得多。不過他們今天只是配角,是身後隊伍的擺設。

禁軍入城,徐平前面的贊引山呼,甚至能夠看見他們額頭的青筋都爆了出來。

但徐平依然聽不清他們說的是什麽,凱樂大多都是鼓吹,聲音震天地響,徐平的耳朵早已聽不見其他的聲音。他的一舉一動都按照太常禮院定好的步驟,今天除了他的心是自己的,其他的一切都是這典禮的一部分,這國家顏面的一部分。

鼓聲有一種魔力,好像能夠與心臟一起跳動,操控著人的脈搏,掌控著人的情緒。

徐平催馬,緩緩過了護城河,到了城門。

鼓聲更大了,徐平只覺得血沖頭頂,渾身都有些發燙。零零落落的雪花飄下來,一下子就不見了,好像雪也被這沖天的氣勢融化。

南薰門正對皇城正門宣德門,徐平一出城門洞,擡頭就看見了遠處城樓上的一群人影。那裏站的是皇上,今天禮儀齊備,周圍也不知有多少服侍的人。

就在徐平踏入城中的那一刻,前方傳來“萬歲”的山呼聲,應該是宣德門城樓上的皇上看見了徐平帶的邕州兵馬入城,不知做了什麽舉動。

禦街兩側站了禁軍兵士,後面才是觀禮的百姓。

有的人高喊徐平的名字,那是他的鄰居和與徐家關系親近的人,一邊喊著一邊向身邊的人唾沫橫飛訴說著自己與徐家的關系。

隊伍緩緩前行,終於到了州橋。

這裏是最熱鬧的地方,人山人海根本就看不見邊,就連大相國寺都淹沒在人海裏。

徐平騎在馬上,不斷地看著橋側的人,努力尋找自己熟悉的身影。當年剛剛來到開封城裏,他還曾經和秀秀一起在這裏特意等著看皇上出巡的排場,甚至不惜守上整整一夜。

徐平的家人早就被請走觀禮,典禮結束之後他們一樣要接受封贈。

秀秀站在人群裏,扶著弟弟虎子的肩頭,看著徐平帶著邕州將士緩緩行過州橋。那些都是她曾經熟悉的人,如今卻像隔了一個世界。點點滴滴的往事湧上心頭,秀秀的嘴角露出了笑意,眼裏卻閃著淚珠。

她不知道事後還能不能見這些人一面,這些曾經喜歡她也有討厭她的人。

徐平早就托人帶了秀秀來,但在人群裏,徐平卻怎麽也找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橋兩頭擠在最前面的是國子監的生員,他們占了地利,早早就把住了最有利的位置。

看著馬上的徐平一身朱衣,萬人簇擁,而不過是與自己差不多的年紀,不少人都覺得熱血沸騰。轉過年來他們也要中進士,也要去立這種功業。

過了州橋,這段禦街就不是普通人可以行走的了,惟有兩邊廊道還是擠得水泄不通。

徐平下馬,拿著手笏看了看前面空蕩蕩的街道,擡步向前走去。

先導禁軍已經分立兩側,徐平到宣德門城樓間一個人也沒有,惟有雪花飛揚。

宣德門前的橫街上,上至宰相,下到不匣務的小官,全部都在這裏,黑鴉鴉的人群一片寂靜,惟有震天的鼓聲響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