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版權費

徐平看著面前的歐陽修,二十多歲,面色白晰,嘴邊微微長著些髭須,既顯得年輕充滿活力,又帶著一點成熟。

點了點頭,徐平道:“坐下說話。”

分賓主坐下,歐陽修取出幾張紙來,遞給徐平,口中道:“先前在洛陽,見到郡侯主持三司刻印的《錢法類書》,論說極為精詳。修雖然學識淺薄,但見賢思齊,也寫了一篇關於錢法的小文,請郡侯斧正。”

徐平接過來,隨便看了幾眼,便放在一邊。

不能說文章不好,在洛陽數年,歐陽修深受尹的洙影響,文章已經開始向尚古方向轉變,與以前的四六駢文內容空洞大有不同。但文章再好,裏面的內容可取的地方不多,與徐平三司的職能和《錢法類書》的定位有很大差距。

歐陽修在洛陽的幾年,基本就是遊玩飲酒,與至與女妓弄些風花雪月,再就是與一幫跟他差不多的文人研究文章寫作,政事基本上沒有參與。沒有實踐經驗又怎麽能夠寫出內容深刻的好文章來呢?他的文章初看著很有氣勢,引經據典,上自三皇五帝,下到五代十國,基本就是針對歷史記載發一些空洞的議論,沒什麽可取之處。

三司刻書局是刻實用文章的,對文采之類並不怎麽重視,甚至刻意要求淺顯,能夠讓人一看就懂,歐陽修離這一點還是相差甚遠。

見徐平並不熱心,歐陽修心裏有些失望。此時他的文名已經滿天下,當世的飽學巨儒大多都對他稱贊有加,一見就稱之為奇才。習慣了被人捧著,突然遇上徐平這樣不冷不淡的態度,一時讓他很不適應。

喝了口茶,歐陽修平靜下來,問徐平:“郡侯因何一言不發?這篇小文或許有不足之處,郡侯只管明言,指教一二又有何妨?”

徐平笑道:“若論寫文章,你寫的比我強,我怎麽指點你?若論錢法,我從在邕州任通判後來任蔗糖務提舉時就管著錢糧,回到京城更是主持鹽鐵司,比你想得又透徹了。恕我直言,你這文章只是羅列了歷代錢法,對當世的錢法基本沒有涉及,我哪裏知道從何講起?白樂天言,文章合時而著,你這小文在這方面還是差了些火候。”

徐平在文章技法上指點不了歐陽修,但文章的內容他卻根本不看在眼裏。這文章寫錢法的部分,在徐平眼裏已經到了混身是破綻從而無破綻的地步,有什麽好評點的。

歐陽修聽了徐平的話,面有愧色。自己的長處短處自己明白,他對朝廷的具體事務確實所知不多,寫這文章的時候就避開了這一點,只是引經據典。在同樣不懂的人眼裏,還不失為一篇中規中矩的好文章,在徐平這種錢糧行家眼裏,一文不值也就不奇怪。

此時北方儒家漸漸開始出現復興氣象,為文講究尚古簡短,代表人物就是尹洙。歐陽修這些南方進士受此影響,漸漸開始文風南北融合,直到後來歐陽修舉起古文運動的大旗。這種大潮之下,前人的評價也受到了影響。詩文學韓愈,是一時風尚。韓詩之外,歐陽修兼學李白,石延年專攻杜詩,梅堯臣受了一些《楚辭》、《離騷》的影響。總而言之,用後世的話來說,除了一些特殊例外,現實主義詩歌受到了空前的重視。在這種思潮之下,杜甫的地位空前提高,包括白居易等詩人,地位都與唐朝的評價迥異。

正是因為如此,歐陽修這批人,借的就是批空洞無物的“西昆體”而嶄露頭角。結果到了徐平面前,自己的文章被徐平隱晦地說輕浮無實際內容,他還是不好意思。雖然心裏對徐平文章的語言淺顯、文無余韻也不怎麽看得起,但還是得承認徐平文章確實有內容。

這話題實在談不下去,兩人畢竟走在不同的道路上,很難引起共鳴。

平緩了一下心情,岔開說了幾句閑話,歐陽修又道:“我年幼之時,曾經偶爾得到昌黎先生文集殘卷,愛不釋手,所得良多。不過那時年輕無識,只知是韓文公的文章好,卻說不清其妙處。後來到西京在錢使相幕府,周圍都是文學之士,見識日增,再拿出昌黎文集來,才理解其精妙之處。這幾年閑暇時間,遍覽各家所藏韓文公文章,精加校勘,集成昌黎先生文集。聽聞三司刻書局印制精良,出書又快,不知能不能結集出版?”

“好事啊!當然可以!”徐平立即滿口答應。

三司刻書局的人員設備都已經到位,不過印的都是《三司新編條例》和《錢法類書》之類,實用性強,不得文人士大夫們的重視,沒有打出口碑來。如果能夠印一部設計精良的《韓愈文集》出來,名氣一下子就能起來。

這個年代,無論詩文,後起的文人都以韓愈為宗,老一代的楊億錢惟演等人已經勢微。市面上韓愈的文集有,但校對粗糙,舛誤極多,多是書商為了賺快錢刻印,看著就讓人難受。歐陽修可是文學大家,他用心校對過的,可是難得的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