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傳承

在淅瀝的雨聲中,徐平就著煤油燈,把李覯的殿試文賦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放到桌子上對李覯道:“四平八穩,無大錯漏,應該是能中了。科舉取士,考的是文采,是對歷代朝政的理解,而不是經義文章。官場不是學堂,要的是治世濟民,而不是置政事於不顧專心於闡述先賢文章的人。所以第一就是不取以奇談怪論吸引眼球的人,再次要有勸上治下之仁心,最後才是看文采。不要以為四平八穩是平庸,這是科舉取人最基本的要求。”

李覯出身貧寒,父親耕讀一生,卻不曾應舉。他隨著父親學習,都是野路子,再加上十四歲父親去世之後寡母拉扯他非常辛苦,有些憤世嫉俗的意思。反應到文章上,就是經常不按常規,好自己抒發議論,總是有點離經叛道的味道。

這是應科舉的大忌,科舉是選拔官員的,不是尋找儒學理論家。徐平一直擔心的就是他這一點改不過來,自己的經術之學又拿不出手,才給他機會廣訪名師。現在看來效果還不錯,科舉文章不會給人驚奇的感覺。

殿試黜落最多不過兩三成,文章沒有出格的地方,這進士就握在手裏了。至於名次等第只能看考官的看法,畢竟李覯也沒有那一見就令人贊嘆的文采,名次不會太高。

高第進士自然有許多仕途上的便利,但等次低了也不是沒有出路。宰相張士遜中進士時一百多名,範仲淹只是乙科,年輕時是蹉跎了點,只要真有本事還是有熬出頭的機會。

聽了徐平的話,李覯也感到高興。

家貧母老待養不能擇祿,這是文人士大夫的基本要求,只要有出路就是好的。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學問廣博但不精深,往往在不經意間就犯了忌諱,與別人相比應舉分外艱難。只有中了進士,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錢,才有發揚自己學問的機會。

見徐平今天的心情不錯,李覯道:“難得今天先生有閑,來京城之前,我曾作了幾篇《禮論》的文章,不知能否一起看了指點於我?”

徐平道:“拿來我看。中了進士之後,這些學問就可以做起來,不必像以前一樣汲汲於科舉文章。進士是個門檻,過了之後只管按自己的意思做學問。”

李覯轉身回房,不多時拿了幾張紙稿過,恭恭敬敬地交到徐平手裏。

徐平就著燈光,一頁一頁看下去。他看得很粗,所謂觀其大意而已,並沒有仔仔細細地去摳字眼。他受的是不尋章摘句的教育,已經習慣了。

李覯受荀子的影響很深,把禮視為一切的根本,仕、義、智、信都由禮生發開來。也一樣認為禮的來源是人的欲望,人生下來要活著,要吃飯,要娶妻生子繁衍後代,這些都是人生來就有的本能欲望,是客觀存在。

禮就是從這些欲望中升華出來,不過荀子認為是要對這些欲望加以限制,以禮來制約不及於亂。從這個角度來說,荀子講禮天然包含了法的內容,同時也包含了儀制的內容。

李覯更進一步,荀子還是認為人的本來欲望是亂的根源,有惡的意味,而李覯則認為這些欲望是正面的,雖然需要禮來制約,但欲望本身並沒有錯。

徐平早就知道李覯在學術上尊荀子抑孟子的一派,甚至到了視孟子為仇敵的地步,看了他的這些文章也不覺得奇怪。

不過李覯由這種對禮的認識,進而引發出了“義利並重”的思想,還是讓徐平覺得有些新奇。講實話,雖然李覯在徐平面前以學生自居,但兩人從來沒談論過學術問題。都說言傳身教,徐平這裏是只有身教而沒有言傳。

所謂學問,往往不過是一句話,但學問不在這一句話上,而在怎麽掰開來講清楚了讓人理解並接受上。所以李覯的“義利並重”是學問,徐平不管說是勞動創造價值,還是講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都不是學問,而僅僅只是一句話而已。

把文章放在桌子上,徐平想了一會,問李覯:“今天在金明池,我與範待制等館閣人員釣魚賞景,說起了一件事。範待制講,天下之財有定數,在官則不在民。這話常常聽聽人講起,但我想來想去,卻覺得未必是這個道理。”

聽徐平質疑這個觀點,李覯很想張嘴反駁,不過沒說出口,生生把話壓在了心裏。與徐平的師生關系雖然不正規,基本的禮儀他也不會違反。

看著李覯的樣子,徐平笑了笑,問道:“你文章裏講了人之欲自然是禮,這個是有道理的,暫且不談。只說由人欲而生的財,比如說,一個人走在路上,口渴了,看見前面有棵梨樹,上面梨子大而肥美,便摘了一個吃了解渴。那麽我問你,這梨子到了這個人的手上,算不算是他的財呢?”

“恕學生愚昧,當先看這梨樹有沒有主人,有主人便是偷竊了,又何談人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