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講不清楚

真宗皇帝中後期迎天書,東封西祀,廣撒金錢裝點太平氣象。從那個時候起,物價便節節攀升,以前或許會有富貴人家窖藏銅錢,這一二十年哪個還會那麽傻?

銅錢作為實物貨幣,一般來說確實可以保持幣值的穩定,但前提是能夠讓銅的實用價值發揮出來。現在朝廷的銅禁一年嚴似一年,銷錢鑄器是大罪,實際上斷絕了銅錢多發時的退出機制,使民間的銅錢一年多似一年,已經有了向信用貨幣轉化的苗頭。

不管是金銀布帛還是銅錢,作為實物貨幣能夠保持幣值穩定的一個前提就是它們可以方便地退出流通。當社會中的這種貨幣過多,便會自然地從流通領域退出來,或者被儲存,或者被鑄成實用的物品,使流通中的貨幣一直保持一個合適的數量。

現在的銅錢顯然已經沒有了這個特性,再用實物貨幣的性質來分析,自然便會犯錯誤。歐陽修考之古籍,古時可沒有如此嚴厲的銅禁,書裏怎麽會說明這種情況。

歐陽修是個死硬到底的性子,手裏捏著酒杯道:“待制,這話你就說得差了。幾十年前國家人口稀少,田地卻不少,糧食自然便就便宜!”

“哦,糧食便宜你可以這樣說,那麽為什麽就連銀價從每兩八百文也漲到一千多文了呢?為什麽肉價魚價通通都漲了呢?”

“那自然是人多了,吃的也多了,用的也多了,價錢自然就漲了!”

徐平一怔,倒還沒想到他能說出這道理來。供求關系也是價格的一個決定因素,這倒是沒錯。這幾十年國家休養生息,人口增長很快,這是事實,但用人口的增長直接說明供求關系的變化卻是不對的,因為多出來的人口會自然地參與到生產之中。

想了一下,徐平道:“嗯,這許多物品都漲價了,但物品之間作價卻沒有改變。換句話說,把銅錢去了,以物易物,實際上價錢沒漲是不是?”

“不用銅錢了,哪裏還有什麽價錢可言!”

徐平見歐陽修揚著頭,抿著嘴,一副倔強的樣子,突然發現自己僅靠三言兩語就說服他根本辦不到。這才想起,自己前世的課本為什麽講貨幣的時候是從以物易物講起,然後引到一般等價物上來,之後才引出貨幣,然後才能說明貨幣的性質。

實在是不這麽講,這個問題很難講清楚,一不小心就陷入無休止的循環論證當中。自己一直想著用這個時代的現實例子講明白這個問題,實際上不理出系統來,根本是講不明白的。歐陽修只是性格如此,其他人未必就不是這樣想。

通脹是貨幣相對於所有商品來說錢多了,在這個過程中,人口也同步增加了,如果歐陽修咬定了價錢上升是人口增加引起的,徐平再說什麽也是沒用。到了這個地步,根本就不是幾句話能夠說明白的,更何況是在喝得正興起的時候。

想了一會,徐平對歐陽修道:“既然如此,那我問你,如果現在不用銅錢了,改用其他的東西,比如川峽一帶使用的交子來代替銅錢,可不可以?”

歐陽修仰笑道:“哈哈,待制如此問,可正是中了某的計了!前些日子看三司的《錢法類書》,我早已經把川峽四路的鐵錢和交子研究得透徹!還有韓稚圭雖然拙於文章,但事理卻說得明白,並沒有什麽疑難的地方。益州交子務的交子之所以通行無阻,全在於可以隨時兌換出錢來,並且不少一文,可不是因為那一張紙。交子務一旦本錢不足,交子就成了廢紙,正是因為如此,交子務才收為官辦的!”

交子的本質是銀行券,這一點徐平早已經研究得明白。只是交子務攬錢之後,直接入了益州府庫,並不借出去放貸生息,還不具備銀行的基本職能。這倒不是主管交子務的益州官府腦子笨,而是整個社會經濟還沒有走到生產——交換——擴大再生產那一步,沒有優質而穩定的貸款客戶。

這個年代最穩定的貸款對象,其實是種地的農民,他們年年種年年收,周而復始的經濟循環是極為穩定的。這也是為什麽唐朝以“公廨本錢”為名的官營高利貸會發展出“青苗錢”的原型,要知道那時唐朝官營高利貸是純粹以營利為目的,利息高,追討的時間非常長,唐憲宗寬放的標準都是債主累積到本錢十倍、保人五倍才免。

但農民分散,收本息的成本太高,貸款的風險太大,又不是優良的貸款客戶。這種矛盾導致官方向農民放貸一直謹慎態度,實際上還是貸款成本太高了。

交子銀行券性質的保證靠的不是交子務本身,而是靠的官府。而兌換的銅錢又不像後世西方最開始的銀行券,直接與金銀掛鉤,實際不完全是實物貨幣。

歐陽修限於時代自然不了解這些分別,但他卻清楚知道交子只是鐵錢的紙面憑證,而鐵錢只是銅錢另一種形式,根本上的價值還要還原到銅錢上來。說起交子,實際上跟說銅錢沒有任何區別,他就等著徐平問起,自己有充足的信心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