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李參的任務

貸款的成本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夠說清楚的,哪怕就是把每項都詳細地列出來擺在面前,還是有許多人根本就不相信。或者是有的人信了你的成本有這麽高,卻認為是做得不行,如果怎樣怎樣,如果是我來做,結果絕不會如此。

農業收益天生地不穩定,小農戶的收益更加不穩定,一年收獲一季的資金周轉期又過長,幾乎是被排斥在商業貸款對象之外的。地方上的地主豪強可以利用高利貸盤剝農民,是因為他們有規避風險的手段,必要時可以把貸款的農民連皮帶骨頭吞進自己肚子裏去,國家政權怎麽可能這樣做?

分散的小農戶,光收回貸款利息時的人力物力成本就無法忍受,更不要說年年都會有小農戶無力償還貸款,必須向其他貸款戶分攤成本。青苗貸這種方式,一旦碰到災年,就要面臨大規模虧損,想減小損失對災情就是雪上加霜。

歷史上宋朝是用政權的力量來強行分攤貸款成本,比如收款使用官府公吏,不需要額外付出成本。但實際上,官方不額外承擔成本,做事的公吏就會想方設法把成本轉嫁到民間去,他們不會白白額外付出勞動而沒有收益的。

說一千道一萬,歸根結底一句話,對分散的小農戶,想使用金融手段來減輕他們的負擔,或者幫助他們的發展,從成本考慮,遠不如免稅或者直接發錢來得劃算。

徐平想起自己前世政權在農村有那樣嚴密的組織,小額貸款都推行得不順暢。自己所在的縣裏曾經有個鎮推廣過大棚種植蔬菜,優惠措施就包括小額低息貸款,最後的結局是政府寧可從財政出錢把所有的貸款填上,而不再向農民追繳。對於基層組織來說,一次又一次地到農戶家裏追貸款,付出的人力物力早已經超出未還貸款的數額了,再追下去,純粹就是賠本生意。從那之後,面向農戶的小額貸款在他所在的地方再也沒聽說過。

家財萬貫,帶毛的不算。帶毛的都不算了,地裏沒收回來的帶葉子的就更加不能算了。以這種財產作抵押貸款,你向哪裏收繳去?好言好語到農戶家裏收一次,總有人告訴你地裏沒有收成,現在還不上,緩一緩吧。你同意了,以後就會有更多的人這樣做。不同意,一刀切地強行牽牛扒房,就成了擾亂農業的惡政。

商業社會,發貸機構想要規避風險而又不引起社會動蕩,便就只有求助於貸款保險,相當於增加了貸款成本,還是要轉嫁到貸款對象頭上。這個年代,官府想要規避貸款風險,便就強行讓幾戶作保,把風險轉嫁到保戶的頭上。

李參在河陰縣規避風險的方法便是讓惟一的大戶蔣大有作保,實際上是把貸款的風險轉移到了他的身上。蔣大有又不是善男信女,怎麽會吃這個啞巴虧?這種情況他不自己組織人手追捕逃亡才奇怪了,徐平都覺得他沒有什麽其他辦法。

見自己面前的李參手足無措,顯然徐平捉摸不定的態度讓他更加焦慮。

想了一會,徐平對李參道:“你在河陰縣裏放了青苗貸,如今這裏的夏糧已經收過,按說到了還貸的季節,可摸清楚了這裏還貸的情況?”

李參嘆口氣,搖了搖頭:“今年河陰大旱,地裏的麥子基本沒有收成,百姓能夠用什麽還貸?下官想的是,乘現在天時還早,再貸一筆出去,讓縣裏的百姓有本錢補種秋糧,秋後一起收回來。所以懇請待制寬限時日,一切等秋後再說!”

“那要是秋糧再遭災呢?你想過沒有,怎麽補系省錢物的窟窿?”

李參沉默了一會,沉聲道:“天道有常,不會如此——如果有事,我一個人擔了就是!我終究不信,這裏能夠旱上一年!”

聽了這話,徐平不禁笑了起來:“不會旱上一年,你就不怕旱半年澇半年?你還是聽我說,天災不是人禍,你也不是把錢糧自己吞了,沒必要像賭徒一樣,輸了更加要回注,到最後無法收拾。惟今之計,沉下心來,先把這你放青苗貸的地方,到底遭災情況如何,會虧欠多少,都一一統計清楚。三司也不會不近人情,實在不行,我會幫你說話,大不了寬限你一年兩年,把挪用的錢物補上就是。”

李參沒有說話,這不僅僅是關於自己政治前途的問題,也是關於自己的施政措施到底合不合理的問題。按徐平所說,差不多就是承認青苗貸失敗了,這他一時無法接受。自中唐以後有了青苗貸的雛形,到李參才算是發展成熟,怎麽能夠半途而廢?

青苗法,聽起來很美好,又能夠幫助小農戶渡過難關,又能夠打擊鄉村大戶利用高利貸兼並盤剝,官府又有收入,一舉多得。但現實很殘酷,小農戶能夠得到多少好處很難說得清,鄉村大戶總會想方設法把損失轉嫁出去,官府要想有收入,必須是以盤剝農民為代價。這中間的差異,就在於貸款不是沒有成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