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柳三變的煩惱

“洞房記得初相遇,便只合、長相聚。何期小會幽歡,變作離情別緒,況值闌珊春色暮。對滿目、亂花狂絮。直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去。

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早知恁地難拚,悔不當時留住。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處,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這首《晝夜樂》屬中呂宮,音調起起伏伏,唱來如泣如訴。加上柳三變的詞,說的正是小兒女的戀深情濃,說的是那分離的無奈與淒冷。

一曲唱罷,徐冬冬放下手裏的琵琶,幽幽地嘆了口氣。

不遠處,柳三變半躺在榻上,看著窗外。看看就要入伏,到盛夏天氣了,路邊的楊柳如同碧玉妝成,翠生生地俏立在路的兩旁。偶爾有一兩個行人,慢悠悠地走在石板路上,從裏到外都透著悠閑。

隔著前面的民居,可以看見不遠處的蔡河碼頭,一如往昔地忙忙碌碌。但那裏的繁華熱鬧,卻如同另一個世界,被遠遠地阻在世界的那一頭。

徐冬冬放下手裏的琵琶,輕擡蓮步,到了榻前,坐在柳三變身邊,柔聲道:“七郎,昨日回來你就大醉。今日酒醒,怎麽還是不跟我說話?莫不是心上又有了人?”

柳三變搖了搖頭,嘆了口氣,神色落寞。

“想當初我們相識,我還是個不懂事的女孩兒,挽著丫頭髻,隨著爹爹閑來去酒樓唱幾只曲兒,養著我們一家三人。一轉眼,近十年過去了。自認識七郎,京城裏的閑蕩子弟也認識了我徐冬冬,蓋起了這積翠樓,掙下了萬貫的家私。七郎,我的年紀已經大了,爹爹媽媽也都說,要找個老實人嫁了,好好做人家。”

柳三變轉過身來,輕輕拍了拍徐冬冬的手:“人生總得有個依靠,找個人嫁了也好,勝似這樣日日拋頭露面,看人臉色生活。我時乖命騫,不是個能托付的人。如今看看年華老去,卻一事無成,在外遊宦討些祿米。唉,我對不住你!”

徐冬冬強擠出一個笑容,看著柳三變,一時無言。

如果說以前青樓的姐妹們對柳三變還有些幻想,四年前他中進士,出去為官的時候便就都死心了。街上的浪蕩子,精音律,善填詞,知冷知熱暖人心,雖然年紀大了些,雖然嫁過去只能做妾室,姐妹們也有不少人願意,他也娶得進門去。如今有了進士出身,做了官宦,很多人就沒了這個念頭了。

雖然也有不少官員納女妓為妾,但那終究不是個好名聲。再者官宦人家裏面規矩多,柳三變兄弟三進士,家風可就容不得那些風花雪月了。為什麽你要回來呢?再晚上一年半載,自己也就已經嫁人生子,從此至死不再相逢,對人對己都是好事。

見柳三變心不在焉的樣子,徐冬冬道:“七郎,這積翠樓,我們家裏已經托牙人去發賣了。想來要不了多少時日,就不再屬我家所有,你想來也沒地方去了。”

柳三變漫應道:“為什麽要賣了呢?當時建的時候費了許多心,一直住下去豈不是好?你又有樣貌,又善解人意,嫁妝又不缺,招個人老實,又善做經紀的漢子入贅到家裏來,守著這份家業,多少是好?”

“七郎,這裏是殺豬巷,住在這裏的有什麽正經人家?只要手腳不缺,哪個漢子會入贅到這裏來?我嫁了人,從此就要收起心思,規規矩矩為人妻了!”

“怎麽就不是正經人家了?你們只不過是靠著唱曲掙錢養家,又沒比別人少到哪裏去!”聽到這話,柳三變有些激動。“難不成在家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才是正經人家?冬冬,以後你莫要再說這種沒志氣的話!”

柳三變這幾十年的人生,就是在這些地方渡過,怎麽不正經呢?在他的心裏,這是天底下最正經的地方。城南的殺豬巷,城北的牛馬市,這些小巷子的青樓楚台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如果可能,他還想在這裏終老一生呢。

徐冬冬看著柳三變,笑了笑,笑容裏帶著苦味。這裏是青樓妓館,不僅僅是給人唱曲,還要陪著人睡覺呢。柳七可以在這裏白吃白睡,別人可不是這樣啊!在這人世間,能夠用錢買到的,那些只屬於人心的東西,有幾樣是被人看作正經的呢?

沒有再爭辨,這又有什麽意義?把這積翠樓賣出去,找個老實人,能夠聽自己的話,能夠對自己知冷知熱的人做一生倚靠,徐冬冬就跟這裏,就跟以前的生活沒有任何關系了。就連徐冬冬這個名字,以後也不會再存在這世界上。

冬冬、師師、香香,這些名字一聽就是用色藝娛人的,不是做下人的,正經人家誰會取?這就是藝名,是她們這些人做生意時的招牌,一旦不做這生意了,招牌也就該摘下來了。名字一會,穿錦衣羅,誰還會知道她以前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