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且去讀書

見歐陽修沉默不語,徐平道:“自去年以來,發小鐵錢的時候出第一本,《錢法類書》到現在也出了二三十本了。我問你,你看了多少?”

“回待制,有六七本吧。”

徐平點頭道:“哦,最早的幾本是討論虛錢實錢,你看過沒有?”

歐陽修想了想,才答道:“看過一些,哪些看了哪些沒看,記不真切了。”

徐平又問:“《唐書》第五琦傳看過沒有?第五琦流傳文章看過沒有?”

“第五琦傳看過,《唐書》自然都是看過的。待制,《唐書》蕪雜,體例錯亂,詳簡不當。尤其是對人物的褒貶,極其混亂,失了春秋之意,也只是看看罷了。至於第五琦,主政中書鑄大錢,搜刮民財,以致天下大亂,這種人物,文章哪裏值得一看!”

徐平淡淡地道:“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第五琦是對是錯且不論,他是離著本朝最近大規模改革錢法的人,你議論現在的錢法,怎麽可以不看?”

歐陽修脖子一梗,也不回話,顯然是不服氣。

徐平不管他,轉頭對周圍的館閣官員道:“第五琦的是非功過,為政舉措的得與失,對後世錢法有極重要的參考意義。你們當中,如果有人對錢法有見解,我建議先好好去研究第五琦。把第五琦研究透了,錢法就明白了大半,所說才會有的放矢。”

說過這裏,又看著歐陽修:“不然,自己的心裏都不知道說的是什麽,就亂發議論,評點朝廷大臣。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說的不就是這種人?”

歐陽修的脾氣,哪裏還能夠忍得住?向徐平一拱手,抗聲道:“待制,我覺得話不能這麽說!自三皇五帝,開天辟地以來,垂數千年。數千年裏,有多少人?窮一生精力,又能夠去了解幾個人?我們讀聖賢書,中進士為官佐明主,完全沒必要花無數心力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面!聖人一言,勝過凡夫俗子千言萬語!只要謹記聖賢所說,以大道佐明君,才是讀書人的正途!”

徐平看著歐陽修,見他臉色微紅,顯然情緒很激動,一時沒有說話。

微風從山崗上吹下來,拂過池塘裏開得正艷的荷花,像花海的波浪。那紅的白的碩大的花朵隨著風輕輕搖擺,擦在碧綠的荷葉上,發出沙沙聲響。

涼亭裏卻靜得可怕,一點聲音都沒有。

歐陽修自中進士為官,判河南府錢惟演優待他們這些文學之士,通判謝絳又與他們志趣相投,絲毫沒有上官的架子。歐陽修一向是有話就說,絲毫沒有顧忌,已經習慣了。後來遇到王曙,雖然嚴厲一些,一樣欣賞歐陽修的文采,把他薦進館閣。

然而,錢惟演和王曙都是元老重臣,不會與歐陽修一個後起之秀一般見識,對他寬容有加。今天面對的可是徐平,年齡比歐陽修還要小上兩三歲,官位高高在上,還會跟那些老人一樣容忍歐陽修當面頂撞?

涼亭裏的館閣官員心裏沒有底,都不由為歐陽修捏了一把汗。歐陽修雖然性格狂悖,說話有些高高在上,其他卻沒有令人討厭的地方,心地更加是無可指摘。大家天天都在一起讀書學習,遊玩娛樂,感情上自然是親近一些。而徐平雖然好說話,還提供地方,提供食物酒水,在自己府裏專門排地方讓他們時時遊玩飲宴。但雙方的地位終究是有不小的距離,而且志趣不同,心裏面自然覺得疏遠。

一遠一近,人的感情自然會做出本能的選擇。

徐平突然笑了一笑,對歐陽修道:“你開口聖人所言,閉口天地大道,動輒就是心性仁義之論。呵,那我問你,這些學問你又了解多少?說的不錯,聖人所言,大道所在,天地之理無不包含其中。只是,以大道解事理,你行嗎?”

歐陽修昂然道:“修也愚鈍,聖人所言,心向往之,埋頭苦學,得其一二而已!”

徐平道:“得其一二,就已經非常了不起了。這裏的人很多都知道,我少年時是開封城裏的街巷少年,每日裏鬥馬走狗,父母都傷透了腦筋。”

聽見徐平說起自己小時候的糗事,周圍的人不由露出了會心的笑容。這位待制在開封城裏也是有故事的人,自柳八娘靠著徐平成名之後,突然間勾欄瓦肆裏就多了一些藝人,說是從前,永寧侯小時候天天到自己這裏來捧場的。更離譜的,是青樓裏也有一些女子,自我標榜徐平小時候天天粘著聽自己唱曲。這樣說的,往往還都年齡已經不小,還真能騙到人,讓知道底細的人無不覺得好笑。

“子曰,吾十五而有志於學。聖人所言,實在是天地至理。我自己也是到了十五歲那一年,家裏遭了災難,無奈賣了京城裏的產業,搬到中牟鄉下去討生活。從那一年起,埋頭讀書,天聖五年僥幸進士及第。到今天,不知不覺也十年了。十年寒窗苦讀,聖賢之書翻遍,依然不敢說自己得聖人之言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