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夜對

吹在身上,卻感覺不到一絲涼意,還平白讓人感到一陣煩躁。

徐平跟著小黃門走在宮裏的路上,想著心事,都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裏。

白天最終的結果,還是尊重宰執們的意見,把黨項的使節立即快馬追回,進京城之後由樞密院出面,派一位副使當面切責,並收繳一切文字紙張。這位出面的樞密副使,當場也定了下來,是王德用。他是武將,算是亮給黨項的一個態度。

至於徐平說的派細作入黨項,以及查探黨項的軍力布署,還是被宰執們認為敵意太重,擔心把趙元昊一下子逼反,被否決了。由趙禎下手詔給趙元昊,對他進行指責以及命他解釋整件事情,也被否決了,改為收回原來國書,在新國書裏點醒他。

張士遜也不敢拍著胸脯說黨項不會反了,同意進行新的軍力布署,調兩萬禁軍充實到陜西路和河東路。至於具體的軍力布置和統軍大將,以後再議。

對這種處置徐平非常不滿意,決策層不敢下決心,三心二意,終究還是解決不了問題。看著是面面俱到,實際上是任何問題都解決不了。但是也沒有辦法,官僚機構的政策慣性是非常驚人的,讓他們一下子轉過來,根本就做不到。除非是發生了極其嚴重的事件,地動山搖,從最高層就痛下決心,這艘大船才能調頭。

趙禎其實也不滿意,但又有什麽辦法呢?再不滿意他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下來。他治下的朝廷已經犯了嚴重的官僚病,不是一下子就能夠改得過來的。實際上,很多權力,包括一些決策權力,也不在他的手裏。

此時單說一位宰相的權力,在皇權面前還是非常弱勢的,但是如果所有宰執的權力加起來,則相權就非常龐大。雖然比不了秦漢,跟唐朝的中書門下比一點也不差。

正是因為對處理結果不滿意,散了之後,趙禎讓徐平晚上入宮,例行咨詢。這是侍從大臣的例行工作,不備顧問,何以稱侍從?

進了天章閣,趙禎賜了座,依例賜茶湯。

等徐平坐下,趙禎問道:“已經過了兩個月,你現在身體如何?”

徐平捧笏回道:“稟陛下,已經大略康復了,只是還是吃不得冷熱酸甜的物事。”

趙禎想了一想,道:“既然如此,你還是在家裏歇著吧。衙門裏的事務多照看一下,不用參加朝會。——現在你就是天天上朝,也沒有大意思。”

現在三司沒有大事,真正棘手的事務,恰恰就是那些雞毛蒜皮。幾個月裏,徐平把三司的官吏基本重新培訓了一遍,新修條例也已經完成,只是卡在中書那裏頒行不下去。但是,人員完成了培訓,並不就代表整個衙門從此煥然一新了。

新與舊的沖突從來都是這樣,初期風風火火,掃清一切阻礙,雷霆萬鈞,犁庭掃穴,看著勝利的果然已經握在手裏。但當新的一切走入現實,深入每個角落,才會遇到最堅強、最頑固的阻礙力量。一個不小心,這些保守的力量就從每一個毛孔積聚起來,小溪匯成江河,掀起滔天巨浪,以前的努力全部毀於一旦。

如果把三司衙門比喻成一棵大樹,那麽官吏層面便是樹的主幹,改革的方向與進程都是徐平能夠完全掌控的。但真正與社會的方方面面接觸的,卻恰恰是那些枝枝葉葉,那些地底的小根須。新的制度到了這裏,才會遇到最大的阻力。

經過培訓的新官吏到了自己的職位上,新制度對他們有要求,現實情況對他們也有要求,這兩者之間往往有激烈的矛盾。前些日子三司新鋪子跟權貴們的沖突,只是表現出來的一件小事而已,這種事情還有非常多。

改革便就是這樣,即使一切決策都對了,也從是初開始時的轟轟烈烈,到了瓶頸時期的舉步維艱,理順了之後的順風順水,再到新的制度被適應之後再次慢慢走向走守,慢慢成為制約,成為阻礙社會發展的力量,不得不再次改革。

改革是絕對的,不改才是相對的,世上沒有完美的制度,這也是辨證法。

在趙禎的要求下,徐平的奏章上得很勤。趙禎從這些奏章裏,慢慢對徐平這些想法熟悉起來,也受到影響,他自己也難免受到這些想法的影響。

吃過茶湯,趙禎道:“今晚先不說這些,叫你來,還是問問黨項那裏的事情。今天我也看見,你跟朝裏宰執們的議論多不相合,想單獨聽聽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徐平理了一下思緒,擡頭對趙禎道:“陛下,如果臣說,黨項的趙元昊將來一定會反,不知道陛下信也不信?”

趙禎一怔:“你真地認為元昊必定會反?”

“是的,而且只怕也用不了多久,少則三五年,多也不超過十年。有今天的事情出來,朝廷再向西北調派一些軍隊,可能會打亂他的布署,拖後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