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相公之德,山高水長

十裏長亭又十裏,王曾已經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這樣被同僚送別京城了。自從狀元登第,出入內外幾十年,多次為相,又到了從宰相的位子上退下來,被官員送別的時刻。如今年近六旬,真正說起來算不上年長,但王曾總有一種日薄西山的感覺。或許,這一次離開,就是永遠的離別,自己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這個天下第一繁華之地。

回首望去,東京城趴在蒼茫的豫東平原上,顯得古樸而又凝重。

三十五年前,自己一人一騎,從詩書之地的家鄉孔孟故裏來到這裏,一賦而讓天下驚嘆。省試奪魁,殿試再奪魁,復試依然奪魁,後人說連中三元,王曾可是實實在在地連中過四元的。特別是在殿試之後,因為落第的人不服,又考過一次,王曾的表現讓人心服口服。王曾的狀元,無論在當時還是以後,所有人都認為實至名歸。

當朝宰相,離別的時候,隨在身後的無非是一仆,一子,三人三騎,廣袤的平原上顯得有些寒酸。何必計較呢?幾十年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已經留在了世人的心裏。

王曾和呂夷簡同時罷相,是趙禎的無奈之舉,兩人恩寵不減。呂夷簡官升一級判京西路大州許州,同時兼任京西路安撫使。王曾官升一級判京東路大州鄆州,同樣兼任京東路安撫使。京東路與京西路類似,只是不分為南北兩部分,而是分為東西兩部分。不管是轉運使司,還是提刑司,都分為兩部,一部駐鄆州,一部駐青州。

趙禎沒有辜負王曾,讓他回到了自己念茲在茲的家鄉。雖然由於回避法,由於不忍心讓這樣一位重臣到普通州軍任職,讓他到鄆州去,離著青州益都縣還有數百裏。但那裏畢竟已經有了王曾家鄉的氣息,能夠聽到依稀相仿的鄉音。

“大人,前行路遠,我們還是快快上路吧。”王繹看王曾回首望向京師的神色有一些灰暗,不得不出言催促。

已經先擇了離去,就不要過多地傷感,重要地是打起精神,過好接下來的日子。前方的路還遠,王曾不到六十歲,未來的路還很長。

開封府派來的導從收起了樂器,顯得有些無精打采。他們要把這位前宰相送出開封府界,直到應天府的人來接。這種迎來送往對他們是日常,早已經疲了。

“走吧,我們回家裏去。”王曾撥轉馬頭,對老仆和兒子點了點頭。

正在這時,王繹突然道:“大人且慢,看那邊塵土飛揚,莫不是有人來送?”

這是東西來往的官道,行人不少,但這樣縱馬狂奔的,卻是難得一見。王曾對這樣不顧百姓疾苦的人向來看不上,心中生出一種厭惡,對繹道:“不管他,我們走吧。”

走不多遠,被來人追上,停下來,卻發現是兩人兩騎。

徐平翻身下馬,把韁繩交給身邊的譚虎,對剛剛撥轉馬來的王曾一揖到地:“今日朝務繁忙,一心想來送相公的,只是難得抽出身來,相公恕罪!”

王曾想說些什麽,終究還是算了,對徐平道:“諫議如今執掌三司,身份不比尋常,大道之上,不必多禮。”

說完,翻身下馬,向徐平遠遠拱手回禮。

徐平道:“沒有相公為了國事操勞,便就沒有今日的徐平。不來送一送相公,日後我聽怕難以心安。相公為國費盡心力,自當受我一禮。”

王曾面色不動地道:“諫議只要竭心盡力為國為民做事,便就無愧於天下,何必謝我!”

“相公教導,永不敢忘!”徐平拱手行禮,“相公今日遠離國都,若有什麽事情是要徐平做的,盡管吩咐!但凡我能做到的,一定——”

王曾擺了擺手:“我不過一個老臣而已,受國家厚恩,滿門富貴,還有什麽不知足的?”

說完,轉身牽住韁繩,對徐平道:“諫議此來,已是殊禮,老夫唯有記在心裏。若問我有什麽話講,只有一句,為天下做事,為百姓著想。不管諫議以後要做什麽事情,先想一想此事對百姓有沒有益處,對天下有沒有益處,這就是百姓之福了。”

“相公吩咐,徐平記下了!”

看著王曾上馬,徐平走上前來,為王曾牽住馬韁,向前走去。

從編《富國安民策》,徐平便就認定了自己會被呂夷簡排擠到邊疆去。自己惟一能夠做的,就是把施政大綱留下來,自己雖然不在朝廷,但讓京西路的新政不至於夭折。王曾在最後關頭,選擇了與呂夷簡同歸於盡,大大出乎徐平的意料。實事求是地講,這樣做對王曾個人沒有任何好處,他要拉攏徐平對付呂夷簡,有一千種方法。但最終,他選擇了對自己無益,卻能夠給徐平及李迪等人留出施展空間最大的選擇。

完全不計較自己個人的榮辱得失,一心為天下百姓,哪所付出再大的代價,也在所不惜,徐平從王曾身上真地看到了這種品質。世上總有一種人,他從來不會為身邊的哪個人著想,卻時時關念著天下的窮苦百姓。你不一定能從他身上得到好處,但當你願意為這天下的百姓做事的時候,他卻願意付出一切來幫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