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抑制清流

田況理解徐平的意思,只能答應照辦,但到底能不能辦好,他可不敢打包票。館閣是朝廷育才之地,聚集最多的就是詞臣清流,讓他們俯下身來,做百姓娛樂,著實不易。

清流有其歷史淵源,從魏晉談玄,各以門第相高開始濫觴,直到唐末,名門望族把持著文化上層,以衣冠清流自詡,瞧不起其他人。最後到天佑二年,朱溫殺宰相裴樞等三十余人,按因進士落第痛恨這些衣冠清流的李振建議,把屍體投之黃河。李振所說即是這些人自詡清流,那麽便投之黃河濁流,看看他們到底有多清。史稱白馬驛之禍。

白馬驛殺清流標志著五代武夫當國的開始,從此名門望族成為一個歷史名詞,朱溫以酷烈的手段結束了一個時代。實事求是地講,當時的所謂清流只是仗著門第,用刻薄的語言和對文化輿論的壟斷來維持他們虛幻的舊時榮光,被淘汰已經是歷史的必然,只是用白馬驛之禍這種極端的手段便一個結語而已。當時的清流不但是壓抑武臣的地位,而且壓制寒門士人的上升通道,除了維持大唐這破敗的門面之外再沒有什麽作用。最終武夫的軍事力量和底層士人結合起來,結束了一個時代,開啟了一個時代。

五代從周世宗開始,其實已經慢慢改變武夫當國的政策,入宋之後完全轉向。天下分久必合,這也是天下百姓渴望安定,受夠了沒完沒了的殺伐的必然。

隨著崇文抑武政策,清流再次悄悄登上了歷史的舞台。不過此時的清流已經不同於唐末,門第已經不重要,寒門出身的士人是主流。沒有了門第相標榜,清流用來區別自己身份的便成了詩書文章,當然更重要的是自身的道德修養。

到趙禎這個時代,清流並沒有占據官員士大夫的主流,徐平這種務實的官員才是占大多數的。但趨勢卻不容忽視,底層進士出身的官員要上位,最有力的武器便就是用個人私德做文章,把占據高位的官員攻擊下去,為自己爭取更多的機會。

如果僅僅是把清流所代表的私德要求作為進身之階,出於功利目的,這樣的官員其實並不難對付。可怕就可怕在,有的人真地把這當作了自己的信仰,那就棘手了。

司馬池離京外任,並沒有帶著兒子司馬光,而是把他托付給了老朋友龐籍,在京安心讀書,準備來年的進士考試。司馬光視龐籍如父,就在不久之前,由龐籍主持跟張存的女兒定下了婚期,準備來年進士考過後便就迎娶。定期之禮,徐平還是座上賓呢。

正是從這位比自己年輕近十歲的小輩身上,徐平看到了清流勢力的可怕。歷史上的司馬光,可是在新婚之後幾個月不跟夫人圓房,天天枕著他的那警枕睡覺。朋友實在看不下去,勸了之後才算跟張夫人好好過日子。要是夫妻感情不好也就罷了,問題是司馬光對妻子從無二心,一輩子不納姬妾,兩人白頭到老,這就有點嚇人了。

可以自苦如此,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一心只讀聖賢書,這種人用私德來要求同僚的官員,威力大得嚇人。你跟他講施政給百姓帶來的好處,他跟你聖賢道理,講讀書人修齊治平要先從修身開始,身不正則事不行,你害不害怕?眾口鑠金,被這種官員盯上,大多數的人只好自認倒黴。歷史上也只有同樣私德無可指摘的王安石才能壓住司馬光,換另一個人不用等新政反復,光被指責私德就早早離開政治中樞了。

從歐陽修開始,徐平便就反復強調論事不論人,論跡不論心,就是怕這種清流把持了官場的話語權,把真正做事的人排擠出去。人非聖賢,誰能無過?就連孔孟還有各種段子編排呢,更何況一個普通人。如果讓政治風氣變成眼睛盯著政治對手的私生活,這朝廷也就不用做正事了。能夠對自己嚴要求是好事,但對別人這樣做就不合適了,你覺得應該做到的事情,在別人眼裏可能就是多此一舉。既然是官員,那當然是拿政績說事。

一再要求把館閣官員吸收到對民間文藝的改造中來,徐平也有借此對抗這種趨勢的用意。清流之所以成為清流,正是因為跟實際的社會生活脫離開來,活在自己想象出來的虛幻空間裏。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互相吹捧,自我標榜,最終形成一種風氣。他們所鼓吹的那些內容並不是壞的,對於普通人來講,甚至非常有吸引力,只是現實做不到罷了。

館閣是育才之地不錯,但也是培養這種勢力的溫床。不讓他們走出崇文院的門來,只會越演越烈,最終破壞正常的政治生態。歷史上歐陽修晚年掌權之後,曾經說過,宰相必須用清選詞臣,才能按聖賢大道治理國家。如果只是按照規例做事,只是一老吏而已。到了那個時候,清流才算是開始正式走上了歷史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