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話從前

秀秀抱著書郎,到花廳裏看見鐵錘和大貴兩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邕州的時候,秀秀自己都還是個孩子,沒想到彈指一揮間,世事如此滄海桑田。

坐在一起,說起當年在邕州的日子,眾人不禁唏噓。嶺南的六年,徐平不僅僅是完完全全地改就了那裏,而且自己的身上也打下了那裏的印記。邕州年年解往京城的貢物,一定有他徐平的一份。再簡單,哪怕是一瓶水,兩個水果,那裏的百姓還是沒有忘記他這位年輕的通判。凡是有邕州到京城的官民人等,一定要來看看這位老長官。

鐵錘訴說著邕田務的變化。一些老人已經安下家來,不能隨著蔗糖務搬來搬去了,便離開了蔗糖務,戶籍歸到了當地。雖然依然是幹著從前的活計,為蔗糖務種著甘蔗,但他們的人已經不屬於那裏,而是當地州縣的編戶。鐵錘家裏是如此,巧娘家也是如此。

離開家鄉進京趕考之前,鐵錘已經與巧娘成親了。他們是一起長大的玩伴,還要手牽著手走完這一輩子,可能以後世世代代就在邕州那片土地上生活下去。

徐平突然想起,問鐵錘和大貴:“你們進京趕考,路費如何算?我記得前一段時間說起邊遠軍州,凡是過了發解試,入京趕考的舉子都由朝廷發放驛券的。”

大貴笑著道:“相公仁心,邕州百姓人人皆知。我們進京是發了驛券的,不過走的是海路,海上卻沒有驛站,驛券沒了用處。我和林兄弟說,等到考完回去,一定要走陸路,看一看中原的河山。我們這種邊遠地方出來的舉子,沒有見過什麽世面,書讀得也沒有別人多,中進士是不敢想的。借著這次機會,能夠遊覽一番便就足夠了。”

秀秀道:“怎麽能這麽沒有志氣?邊遠小地方怎麽了,都是讀的一樣的書,而且你們還有名師教導。這次進京,便就中個進士讓別人看看,不要讓人家把邕州那裏看不起。”

鐵錘和大貴兩人聽了就一起笑:“夫人還是當年不服人的性子,只是這種事情可勉強不來。邕州那裏的學堂,只是能教人讀書寫字,文章做得通順已經是了不得的人物。以前進士的文章我們也看過,真地是做不來的。夫人心意,我們心領了。”

徐平看秀秀憤憤不平的樣子,知道她是把邕州當作自己的半個故鄉,故鄉的什麽東西自然都是最好的。不過文化底蘊這種東西,真不是三年五年能夠建立起來的,這麽短的時間,原來邕州的地方能夠培養出自己的進士徐平也不信。蔗糖務雖然多數是移民,但帶去了原來福建路的學風,出進士的可能性反而大一些。

想了一想,徐平對鐵錘和大貴道:“這樣吧,你們兩人反正都還年輕,如果這次科場不利,便就先不要回邕州了,寄籍國子監,等到下次再考一次。京城是天下首善之區,名家薈萃,不管將來是中與不中,長些見識對你們以後都是好事。”

秀秀把書郎放到地上,攬在自己懷裏,聽了徐平的話不高興地道:“你怎麽能出這種主意?剛才不是說了,鐵錘和巧娘剛剛成親,怎麽就一下子分開這麽多年?就是不中,也還是先回去好好過日子,等有了子女再來考就是。”

徐平能說什麽?當然他就是拋下新婚的林素娘到邕州去。遊學遊宦,雖然都是事出無奈,但只要有選擇,又有幾人能下得了這個決心?只能看鐵錘自己的選擇了。

大貴道:“無妨,我還沒有娶妻成家。如果真能入國子監,我自己留下就好。林兄弟家裏離不得他,兩個家,有老有小,都要照顧。”

鐵錘沒有說話,他家裏父母團聚之後再沒有生育,只有自己一個。巧娘卻又添了一個弟弟,現在剛剛學會說話。雙方父母雖然正當壯年,但背井離鄉吃了太多的苦,但凡有一點可能,就要回去好好孝敬他們。十年前還是眼看活不下去的窮苦人家,有了今天的生活就該知足了。能中進士當然是好,但中不了,也能夠以平常心面對。

看看天色不早,秀秀吩咐人準備了酒菜,把這兩個邕州故人留在家裏吃飯。

說起這些年邕州的變化來,其實感受最深的還是大貴這些蠻族的底層人家。他們以前過的是做牛做馬的日子,吃著跟牛馬一樣的食物,幹著跟牛馬一樣的活計。牛馬主人家還會心痛病了累了,他們的生死卻無人問津。括土為丁,他們成了朝廷治下的編戶齊民,雖然沒有翻身成為社會的主人,但最少也不再是任人辱罵毆打有奴隸。

大貴跟著進了學堂讀書,他們父子做夢都沒有想到能在自己身上發生這種事情。這次中舉發解,岑大郎好多天都癡癡傻傻,以為這一切是做夢,根本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京城是什麽地方?怎麽可能是他們這種人能夠到的。若是以前,在他們心裏,天上的仙境離得還要更近一些,做夢的時候可以到那裏,而京城是連做夢都不敢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