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大變將臨

遠在西北的徐平還不知道朝中的這場大爭論,他也顧不上。涇原路的軍政關系要仿秦鳳路理順,數萬禁軍等著整訓,天都山一戰要論軍功,發賞錢,還要顧及大量軍隊駐紮對地方的影響,徐平忙得腦袋發暈,哪裏還能夠摻合那些事情。

千年後的思想也讓徐平在這場爭論中插不進去話,貞觀四年的政爭,對後來近千年的影響已經被後世遺忘了。後人只記得唐太宗有一個“天可汗”的榮耀,卻已經忘掉直到唐玄宗,那幾個皇帝的正式稱號是“皇帝天可汗”。唐朝是胡漢大交流大融合的朝代,只是這種交流與融合絕不只是限於唐朝時期,歷史上最少要到明朝才最後完成。

黨項哪裏來的?唐朝遷進來的。幽燕被宋朝認為是漢人故土,一定要收回來,但那裏的人是不是心向大宋?答案顯然是否定的。那裏的漢人,未必就真的是漢人。就是那裏現在身份顯赫,被認為是漢人的所謂“燕四大族”,祖上也可能本來是胡人。民族的交流與融合同時包括胡人漢化和漢人胡化,不同的時期各占上風。胡族內遷,年深日久,北方新的民族再次興起,南遷的胡族便就成了漢人。後晉的石敬塘本是沙陀人,其所依賴的軍事力量也以沙陀人為主,向契丹稱“兒皇帝”的時候,契丹人便就認為他是漢人。這個年代人們口中說的漢人胡人,未必能夠當得了真,不只是血統,還包括文化。禁軍系統與整個社會格格不入,便就大量保留了這種五代遺風,是一種胡風漢風攙雜的產物。

從貞觀四年起,唐朝向內地整體遷入的番胡以百萬計,以這個年代的人口密度,這些人最少可以牢牢占住後世幾個省的地盤。安史之亂後,中原的漢人排胡,大量內遷的胡人遷往了河東路和河北路,與大量收容異族內遷的陜西路一樣胡風濃烈。後來的禁軍以招這幾路的人參軍為主,不只是認為那裏人身材高大,能打敢戰,還有背後的文化因素。

徐平的軍制改革,其實改的制度還是次要的,觸動最大的還是軍事文化。只不過徐平自己沒有這種自覺,前世的思想根深蒂固,他反而認為這不重要。

胡漢之爭,一直到這個年代,其實都是伏在表面下的一個很重要的影響因素。宋人尊韓愈,後世不再提起的一個原因,是韓愈復興儒家背後有很重要的排胡的用意。韓愈為什麽呼籲“滅佛”?最根本的原因,是他認為佛教是胡教。後來三教融合,一個大背景是完全本土化的禪宗一家獨大。胡漢矛盾,在宋朝是與重文輕武、儒家再興聯系在一起的。

歷史上在北宋滅亡,禁軍徹底完蛋之前,以漢人為主的文官一直想向禁軍下手,一直不成功,背後同樣有這種影響。現在徐平證明了漢制之下,軍隊一樣能打,由此引起的風波就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這個年代正是歐陽修成長起來的時候,歷史上的歐陽修之所以是一代文宗,其他大家都不可比,不只是文章寫得好,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他確定了儒家在宋代的主流地位。正是他的“正本清源、以意逆志”的主張,確立了宋儒的大方向,歷史上的王安石和司馬光均深受其影響。宋代儒家崛起的背後,便有爭正統,排斥胡風的文化因素。

這場大爭論不是徐平的一句話引起的。更根本的原因是他對財政的改革,帶來了經濟上的自信,隴右的勝利,帶來了軍事上的自信,而歐陽修這些人,一向又都有文化上的絕對自信,已經醞釀許久。徐平的那一句話,只是一個導火索。

徐平的政治制度和軍事制度改革,總的來說是就事論事,不過多發揮。但以歐陽修為主的一批年輕官員,正在把這場改革深化到文化層面。他們的觀點和主張未必就與徐平相同,但卻更加激進,很刀都揮到了徐平想不到的地方。

以百萬計的胡人內遷,還曾經在近二百年的時間當了政治舞台上的主角,由此帶來的制度與文化慣性不是一句話就可以清除掉的。這種影響其實無處不在,哪怕就是在徐平的前世,涉及歷史的影視文字稱呼官員時一律為“大人”,然而在中國幾千年漫長的歷史中這樣稱呼只有不足百年,然而大家卻都認為這樣才正常。“老爺”、“少爺”“太太”“小姐”這些稱呼曾在短時間內掃入歷史的垃圾堆,但很快就死灰復燃。這個年代,同樣存在這樣的現象,從生活習慣,到日常稱呼,那兩百年的影響處處可見。

跨越千年而來的徐平沒有這種認識,歐陽修這一批人可不同,他們有極為強烈的文化自覺。一方面他們在慢慢地接納徐平的施政舉措,並且從歷代儒家經典、名臣言論中找根據,把徐平本人納入儒家的話語體系。另一方面把徐平的所作所為向更深的層次發揮,上升到文化層面,跟漢以後的千年歷史作切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