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父老

靠著火爐,看著門外的夜色,徐平飲了一杯酒,口中喃喃道:“突然拜相,倒讓我不知所措了。唉,近鄉情怯,突然之間,倒是有些怕回京城了。”

劉永年仰著頭道:“大丈夫如此功業,夫復何求!都護此次回京,猶遠勝過當年交趾獻俘,萬民爭睹,何等風光!這等事,怎麽會近鄉情怯呢?”

徐平笑著搖了搖頭:“你還少年,正是要建功立業的時候。人哪,就是如此,少年時意氣風發,一心要齊家治國平天下。等到真到了去治國平天下的年紀,這份意氣也就慢慢散去了。——你兩個且飲酒,我去寫辭表,明天你們帶到京城去。”

說完,徐平站起身來,向書房去了。

看著徐平離去,劉永年小聲嘟囔道:“都護這集賢相公做定了,辭來辭去,太過麻煩!”

石全彬道:“衙內,朝廷禮制,自有道理在,豈能輕易議論!”

劉永年點了點頭,沒再說話,不過仍然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他的身份特殊,趙禎私生子的傳言自然是無稽之談,不過自小在宮裏養在趙禎身邊,確實有父子之情。一些話他說了也就說了,沒必要太過較真,特別是與石全彬這種從小就熟悉的人在一起。

拜相之後必然要辭謝,一接詔書就歡歡喜喜地上謝表,裝傻充愣直接當了,會讓人笑話的。當然什麽樣的人都有,不辭的人有,裝傻不給人發賞錢的也有,徐平不會做那種讓人發笑的事情。辭讓只是禮儀,有其一定的意義在。

趕在未進京前拜相,趙禎還有一個意思,在詔書裏寫明了,回朝時百官郊迎。在外拜相進京城的時候,是要百官出迎的,並不需要軍功,這是對宰相對位的尊崇。只是現在這個制度只存在於紙面上,實際上已經數十年沒有郊迎之禮了。徐平是帶著滅國之功回朝做宰相,郊迎理所應當,趙禎意欲用徐平現在功績,把這個制度恢復起來。

已經形成了慣例,要改必待非常之人,現在徐平的功績足夠做這個非常之人了。

攤開紙,徐平一時竟不知道從哪裏下筆。他是個認真的人,要寫辭表了,突然真地發覺自己還沒有做好為宰相的準備。宰相是百官之首,是決策者,不再是以前那樣做事的角色了,做的事情與以前比有著根本性的區別。宰相以下的官是做事的人,而宰相是以大道佐君王,是把持大方向的,具體做事反而不重要了。這一點,現在恰是徐平的短處。

把筆放下,徐平看著窗外的夜色,不由苦笑。兩相之下的第一參政,看起與這集賢相公只差一步,這一步其實是一個天一個地。做參政,徐平只要繼續從前的風格,安安心心地把事情做好,就足夠交待。做宰相呢,實際根本沒有具體的事情讓你做,你只需要指導別人怎麽做。最重要的不是告訴別人怎麽做,而是要說出為什麽要這樣做。

能做好事情,差不多就可以做一個合格的宰相,但離著傑出的宰相還差得太遠。十幾年官路,徐平一直都是同級官員中那個最傑出的人,現在遇到了新的考驗。

寫好辭表,第二天便由石全彬和劉永年帶回京城。他們兩個還要再麻煩一趟,把趙禎不許的詔旨送來,徐平才能真接。那個時候,徐平應該離著開封城不遠了。

中午時分,徐平在驛館款待洛陽百姓,除了當年自己的熟人,還請了一些父老,年長且德高的人。一個家安在這裏,就是半個洛陽人,總要有所表示。

齊本吉、張立平、唐大姐這些人家,全都請到了驛館裏來。除了張立平,對其他人來說,徐平現在官有多大沒有什麽感覺,當年在他們眼裏徐平就是了不起的高官了。張立平到底是出自張知白府上,家裏出個宰相的人家,知道如今的徐平多了不起。三十出頭,徐平已經到張知白生前的地位了,張相公是到了人生的最後幾年才坐上這個位子。

眾人落座,徐平勸過了酒,唐老兒指著身邊的一個年輕人道:“相公,我家大姐新近找了一個夫婿,也是個讀書的秀才。他好好讀上兩年書,也去考個進士,與相公一樣為高官!”

“好,好,好!”徐平點頭,與眾人一起笑。

唐大姐招的上門女婿林秀才羞紅了臉。今年不爭氣,又沒過發解試,偏偏丈人還拿自己出來顯擺。不過跟徐平搭上了這點關系,對未來大有好處,西京的國子監肯定能進,還能夠結識不少人脈。讀書人,只要有了名氣,考不上進士洛陽城裏也是號人物。

徐平向眾人一一敬酒,道著辛苦。這是洛陽的父老鄉親,說不定自己要到這裏來養老呢,要靠鄉親們。人可風光一時,風光一切的有幾人?總是要人幫襯的。

有徐平撐腰,沒落的張府重新光復門庭,張立平已經是洛陽城裏有數的員外,已經成家立業。這裏是宋朝第一個大力發展的工商業中心,發財的機會多的是,背靠徐平張立的機會無數,只要自己不亂來,金錢就會嘩嘩地自己流進門裏。